向春天飞去 第1章 重逢

乡间柏油马路上，大巴车裹着尘土缓慢行驶。

文珊带着口罩坐最后排，打开窗，伸出手感受寒风从指尖吹过，抚今追昔。

“李庄到了啊，该下车下车——”

文珊提着装满她全部家当的小行李箱下车，马路对面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口罩拉低放置下巴处，手里拿着一个透明文件袋，袋子上刻有“李庄中学”的字样，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打电话：“休学？谁同意她休学了！我签字了吗？她爸妈……她爸妈怎么了，法律明文规定，九年义务教育是强制性的，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盼盼也不能休学！！！”

妇女慷慨激昂，隔唾沫横飞，若不是在大街上，文珊估计她会对着电话那头破口大骂。

下一秒，妇女挂了电话，嘴里骂骂咧咧：“都什么人啊，才15岁就让人姑娘打工，咋不让男娃子去，一群封建余孽，迟早遭报应！”

文珊等她骂完，走过去：“您好，请问是姜校长吗？”

妇女闻言看她：“文珊？”

“是我。”文珊点头。

妇女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女孩一身驼色大衣，干净利落，长相清秀，皮肤透白，一看就是城里娇养长大的。

又是一个来乡下镀金的。

妇女心中叹气，把手中的文件袋给她：“我是李庄中学校长，这是你负责班级的相关资料，学校一直往前走，1公里路就到了，你自己过去，我还要处理点事。”

“是去那个盼盼家吗？”文珊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姜校长视线在她认真的脸上转了圈，又落在她脚边的行李箱上。

文珊立刻说：“我拎着就行，不重。”

“随你。”姜校长转身拐进乡间小道。

乡间小道大多数是人走出来的，满是泥土和小石子，行李箱颠簸得厉害，车轮“隆隆”响，文珊换下发麻的手，抓着箱杆紧跟着步伐。

姜校长侧头看她：“你是研究生？”

“对，去年刚毕业。”文珊回。

姜校长带着她拐进更狭窄的小道：“研究生，这么好的条件，怎么想起来到这里教书？又是现在这种特殊情况，你怎么想的，你父母能同意？”

文珊笑了笑，没回为什么，只说：“我是孤儿，没有父母。”

校长抿嘴，俩人又拐进一个小道，她说：“我姓姜，叫姜建设，以后不再学校的时候，叫我姜姐就行。”

“好的姜校长。”

姜建设看她：“……你刚才，是不是听到我骂人了。”

文珊捏了捏鼻梁的口罩，干笑两声。

“到了。”

俩人在红砖砌成的篱笆前停下，仅到人腰部的小铁门紧闭，院子里只有几只家禽和一条田园狗。

“准备好。”姜建设拍了拍文珊的肩膀，深吸一口气，眼睛眯成一条缝：“李哥李婶，开门啊，我是小姜啊。”

屋里没人应，姜建设直接伸手拔下插销进去，文珊拉着行李箱跟上去，走到房屋前，清楚看着大门敞开，厅屋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妻，旁边站着胖胖的男生，几人皱眉，厌烦地看着躺在泥土地上披头散发的小女孩。

“盼盼！”姜建设小跑进去，把女孩扶起来，“哎呦，你躺地上干什么，这么脏！”

盼盼被扶起来，还没等站稳，猛地推开姜建设撒腿往外跑。

李婶大喊：“抓住她！抓住她！”

胖男生立刻追出去，还没到院门口就被逮到。他像提溜小鸡一样，把盼盼扔进屋里。

刚落地，盼盼又往外冲，胖男生忙抓住她，盼盼却疯了一般嘶吼：“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咬死你！”

“敢咬你哥，打断你的腿！”李叔一拍桌子站起来。

姜建设忙把盼盼抱在怀里，讨笑道：“李叔，说什么气话呢，这要是被街坊邻居听到了，又要闹笑话。”

李叔一听这话，沉着脸坐会位置上。

盼盼紧紧抱着姜建设，哭喊道：“校长，他们要我去上海 打工，我不想去，我要回学校！”

“回什么学校？就考那么点分，够干什么的？”李婶指着她骂，“瞎养你这么大，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站在一旁的文珊骤然抓紧行李杆，唇角紧抿。

“我怎么没用了？我哪天在家不干活。”盼盼指着胖男生说，“他比我成绩还差，连个高中都要掏钱才能上，回到家衣服还要我给他洗！他才是没用！”

“哎呦你个死丫头，长本事了啊！”李婶气得手发抖，“你哥是男该，那能一样吗？你看看你这样，哪有点丫头样，上学都上了个屁！浪费老娘的钱！”

盼盼躲在姜建设身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恨恨地说：“男孩怎么了，男孩没用就是个屁！我呸！”

李婶抓起扫帚就要去打：“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打死你！”

姜建设赶忙拦她：“李婶李婶，小心腰，腰！哎呦，打我了，疼疼疼！”

见姜建设捂着手臂哀嚎，李婶忙住手，但没住嘴：“姜妹子，你说这丫头在学校里都学得什么啊，原本老实一丫头，现在学会顶嘴了。你说她成绩这么差，也考不上大学，不出去打工能干什么？”

姜建设一边护着身后的盼盼一边咧嘴讨笑，假装没听到她的指桑骂槐，她知道现在不能惹怒这一家，只能等着她骂完，再好好商量商量。

“你让她出去打工，你觉得她能赚多少钱？”文珊忽然冷声问。

李婶正气头上，看向站在门槛外的文珊，准备无差别骂，却被女孩的眼神震住。

女孩皮肤白皙，中等身高，身姿挺拔，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注视她，目光坚韧，仿佛能穿透一切障碍。

李婶避开她的视线：“你谁啊？”

“我是李庄中学的老师，文珊。”文珊声线平缓，又问一遍，“你让她出去打工，她能赚多少钱？”

李叔背着手站起来：“在亲戚家工厂里，包吃包住一个月2800。”

“2800……”文珊看着望向她的盼盼，说：“她现在辍学，就只有小学学历，小学学历出去打工，2800不错了。但你知道，要是初中学历出社会的话，能拿多少吗？”

“能拿多少？”

“3800。”文珊说，“等她高中毕业，就是4800，大学毕业5800，研究生毕业近一万块。”她还可以遇到更多的人，学习更多的知识，见更多的风景，这些都不是钱可以衡量的。

李婶撇嘴：“我们家哪有这么多钱供她，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义务教育阶段不需要钱。”文珊说，“让她读完初中，她就可以一个月赚3800给你们。”

李叔李婶相互对视几眼，没说话。

文珊接着说：“根据我国法律规定，十六岁以下属于童工，任何单位不得雇佣收留。如果你们让盼盼去打工，我就报警，直到没有一个用人单位敢雇佣盼盼。”

李叔李婶恼火，指着文珊就要骂：“你这老师怎么……”

“还有。”文珊上前一步，逼近他们，“我国义务教育具有强制性，也就是说，你们必须让盼盼读完初中。如果你们拒绝，村委会可以对你们进行训诫，公安机关可以依法对你们进行行政处罚。”

她掏出手机：“你们，想要我报警吗？”

*

“别送了别送了，李叔李婶，家里消毒，我就先回去了啊。”姜建设站在小院门口，跟那一家子拉扯着。

李婶一改之前态度，拉着姜建设的手：“妹子，我家盼盼也去上学了，你跟那新来的老师说说呗，别报警，大家都乡里乡亲的，报警这不是闹笑话吗？”

姜建设点头应道：“是是是，李婶你放心，我肯定跟她说。”

村里几乎每家都有一个小水沟，每年冬天都会放点鱼苗，来年长大就可以上餐桌了。

盼盼家的小水沟就在门口，文珊站在岸边香樟树下回微信。

天长地久：【到了吗？】

珊：【到了，已经见过校长了，学校环境不错，条件也不差。】

天长地久：【嗯，照顾好自己。】

对话自此结束，头顶香樟树莎莎响，文珊裹紧大衣带好口罩，感叹今年春天来得好晚。

水面被吹得波光粼粼，岸边枯草簌簌，一朵蓝色小花晃着细小的根茎，随风摇曳。

那抹蓝与记忆重合，文珊怔怔，她系紧大衣腰带，踩着泥土小心挪下去，伸长手臂摘下小花。

只是一朵无名蓝花，花瓣只有三朵，小小的，风一吹便抖着根茎打颤，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走。

文珊很喜欢，她捏着根茎在鼻尖嗅了嗅，没什么味道，却很开心。

她嗅着无名小花站起身，脚下一滑，朝前倾倒——

“小心！”

宽厚大掌抓着她的手臂，即使隔着厚重衣物，也能感受到那掌中强而有力的力量，文珊被这股力量拉起来，她转头道谢，却撞进一双宛如深海般沉寂的眼眸。

寒风起，一声细碎铃响，蓝色花瓣在半空中飞旋，文珊看见那双眼眸骤然震颤，似沉睡已久的深海忽然被唤醒，一瞬间波涛汹涌。

男人抓住她的手渐渐收紧，似不敢置信，似压抑许久，嗓音低沉微哑，颤抖着：“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