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全称是“洛京”,传说,这片土地上的第一个国家发源于洛河岸边,这是一群在平原上生活着的人,他们不如北方的匈奴人勇猛好战,不如西方的西域人热情活络,也不如南边的南蛮人天真灵动,但他们比匈奴人聪明、比西域人精明、比南蛮人成熟。
于是,即使这片大地已经经历了众多王朝的建立与崩溃,但位于天地之中、洛河之畔的中原人建立的国家永远都是最令人神往的大国,洛京则是这个国家历史的象征。
中原地区曾有众多小国并立的时代,只要提起京城,那必定是洛京,反之,只有占领了洛京,才能有资格成为中原之主。
朔国曾经也只是一个蕞尔小国,当年太祖自洛河支流起军,一路攻城略地抵达洛京城门下。
洛京易守难攻,原本,坚壁清野围而击之才是上策,太祖却执意强攻。
最终,经历十天十夜,投入十数万的兵力,这座城市才被攻下,传说那是真正流血漂橹的场面,在那一场战役中,洛京原本的格局和建筑都遭到极大破坏。现在的洛京,名称虽存,但早就不是最初的样子了。
我坐在轿内,隔着淡色的窗纱看着街上的景色,近处商户罗列,行人如织,远处则可以看到皇城楼阁,巍峨如山。一向稳重宽仁的太祖为何执意强攻京城,这是朔国史上的一大谜题。
突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说不定,他只是想要破坏?将那个他痛恨至极的王朝连带着最高贵的象征以最惨烈的方式毁去,因为正是那个腐朽的王朝、正是那群王城里的贵人夺走了他原本的生活,太祖之所以将农具换成刀剑,其最初的动机或许不是**也不是爱好,而是单纯的悲伤与愤怒罢了。
只是,或许他没有想到,仅仅在自己去世不到百年之后,洛京又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其堂皇富丽程度更甚从前,居住其中的贵人,呵,也和当初太祖要杀的人无异了。
“小姐,永平坊到了。”修风的声音从外传来,轿子随之停下。
永平坊在京城西南地带,离平康坊、安乐坊和玉带池都较远,喜欢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耐不了这里的寂寞,倒是一些武将因为这份安分无事的氛围,在这里安置家眷。
也正因有众多武将安家,永平坊一度被视为京城中最安全的地带。果然,即使现在还是白天,坊中也人流稀少。
我踏出轿门伸了个懒腰,比起坐轿子,还是骑马的感觉更好,我的身份还是有在京城纵马扬鞭的特权的,但我却无比讨厌京城的道路——哪怕修建得再宽再阔,终归是有限制,不能自在地选择自己的路。
因此,回京城之后,我便养成了在永平坊下轿再从坊门慢慢回到柳府的习惯。
“对了,明天马场人不多吧?我想去骑马。”
“属下立刻安排。”修风应了一声,随后,似乎有些踌躇地说,“只是,小姐现在出门,那些人……”
“那些人自己虚伪地流几滴眼泪便下场了,倒想看我情真意切地哭丧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我回头,看着这个有些自责的侍卫感到不解,“修风,你为什么总是考虑别人的想法呢?做个自由自在的侍卫不就很好了吗?如果你不喜欢京城……”
“不,属下绝无此意。”这次回答地倒是很快,我便没有再说话。
柳府正门那些刺眼的白绸还没有取下来,在我看来,这些素白的东西除了提醒自己叔叔已经去世了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府内的白绸倒是在我的坚持下都已经被撤掉了,看上去和叔叔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只是有些奇怪,明明叔叔还在的时候,柳府也是很安静的,如今,都是一样的声音、一样的景色,却总是令人觉得过分幽静空旷了。
踏入正堂,终于有了点人气。坐上的男子一袭春衫一把折扇,在陈年黑木正厅中格外显眼,他以品茶的姿势喝着白水,硬是在肃穆冷硬的大堂里坐出了几分富贵气象。
“哟,烟儿回来啦~”苏临见我进门便遥遥举杯,倒像这是他家似的。
“哟,苏公子又来啦~”我也不客气,没打招呼就坐在了主位上。
“欸,多了一个字,而且苏公子也太客气了吧,”苏临不满,随即换上一个笑容,“我觉得你可以换个称谓,如果叫我阿临我会很开心的。”
“那你可以换成柳小姐,这样就对称了。”我白了他一眼,“怎么样,柳府的白水比之琼瑶苑的香茗如何?”
“看到了烟儿,白水也变成了琼浆玉液。”
“啧,看来白水还是不适合你。”走近了才闻到他的身上还有酒气和脂粉香,“我建议你先去醒醒酒,喏,庭中便有池塘。”
“唉,不要这么无情嘛~我才刚进柳府呢。”
“那你以后都可以不用来了。”
“哎呀,不要这么急性子嘛。”苏临终于放下了茶杯,起身走到门口,“对了,我今天带了新鲜玩意儿,要不要看看?”
“那几个箱子你还是抬回去吧,我不喜欢红色。”
“呵呵,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再说了,那些东西衬不上你,”他看着我,“这几天在府里闷坏了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呵,本小姐有的是地方可去。想看看他究竟要干什么,我便跟着出门了。
门口的箱子还在,只是多了两匹马,毛色鲜亮,一看便是上好的品种。
“是来自西域的新品种,名为玉追。”苏临翻身上马,“我想你一定喜欢。”
“确实不错,不过,好像有一点错了。”
“嗯?什么错了?”苏临不解。
我扬起马鞭,“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到玉尺湖。”说罢,不等其他人反应,直接驱马奔出。
坊门口巡逻的军士见了想要上前询问,我直接纵马越过,冲到街上,此时已经是傍晚,街上行人较多,好在我的马术尚算精湛,这匹马更是温驯听话,一路上并未伤人,只是冲撞了不少摊贩和车马,前者今晚让修风赔偿一番便可,至于后者,哼,我才不想管他们呢。
苏临的马术不差,好几次都差点被他越过,好在我占着先发的优势,最终一路领先到了玉尺湖畔。
我翻身下马,心情大好:“玉尺湖的荷花开得更盛了,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花了。”
苏临走上前来:“烟儿真是与我心有灵犀啊,这正是我想带你来的地方。”
“哦?”我侧身看着他。
“记得当年你随柳将军回京述职,在安化门的大道上纵马奔驰,那样的笑容我一辈子也忘不掉,终于,你刚刚又露出那样的笑容了。”眼前人一改刚才的脂粉气,看着湖面,感慨良多。
“有嘛?比起安化门,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我故作深沉,看向苏临。
“哦?如果是烟儿的心愿,那我一定尽力完成。”或许是第一次看我这么严肃,苏临也有些好奇。
“那就是,我想到朱雀桥和步云衢上跑一次马!”我用十二分严肃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噗哈哈哈——”苏临笑了起来。
“怎么?难道你跑过?”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朱雀桥是宫道,至于步云衢……”苏临连忙收起笑容,开始转移话题,“啊对了,你刚刚说‘错了’,什么错了?”
“马的名字错了,”我看向两匹马,它们果然很温驯,即使没有拴缰绳也乖乖在树边站着,“如果是西域来的马,不可能叫玉追。”
“这又是为何?”苏临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玉追是前代张将军的马,很想不到吧,一向被视为粗人猛将的张将军,他的爱马居然叫玉追,记载这件事的书籍不多,只有几本前朝官员的笔记和一些图册。”
“那也可能是中原品种,只是养马人附庸风雅,起个偏僻又好听的名字来抬高价格。”
“也不对,这匹马在毛色和体型上都和中原马有所区别,骑这匹马的感觉和一般的马感觉不一样。”
“真是佩服!没想到烟儿你居然对养马之道也有所涉略。”
“其实是叔叔讲过的,”我笑了笑,突然想起和叔叔在边关野外骑马的事情,那一次,好像是在勘探地形的时候吧,他提到如何辨别马匹,“名马通人性,不同的马正如不同的人,性格各异,只看外观并无分别,但其内在只有接触之后才能知道。”
苏临沉默了一会儿,“柳将军,确实是不世奇才。他去世后,你在人前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但我知道,你——”
“所以我不喜欢这匹马。”我打断了他的话,“苏公子还是牵回去吧。”
“烟儿?”苏临疑惑,“你刚刚分明很开心。”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开心?”
“我就是知道!”苏临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强硬,“我知道,你回京城之后,从来没有开心过。能看到你的笑容,这真是我这几个月来最开心的事情。”
苏临突然抓住我的手,让我与他对视。
“烟儿,柳将军不在了,但只要你嫁给我,我同样能许你一世安乐。”声音缱绻,眼波盈盈,怕是琼瑶楼里的花魁也做不出这样的深情。
我也看着他,剑眉星目,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情,偏偏有着线条刚硬的鼻子和脸庞,富贵而毫不软弱,风流而不失刚毅,比寻常的王孙公子强多了,难怪一堆风流事迹也阻止不了他成为京城女子最想嫁的人——不对,如今的榜首是不是换人了?待会得让竹薇去打听打听……
“刷——”是修风的剑出鞘的声音,他们一行人也赶到了。
我听到声音回过神来,眼前苏临的笑容多了几分真诚和戏谑:“烟儿,这是你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我,只要你愿意……”
“苏临——”我认真地叫他的名字,认真地看着他,然后,认真地双手发力——
“扑通——”苏临毫无防备地被推下水,这回,慌张的人变成了他的侍卫,几人纷纷上前准备救他。
苏临应当是会水的,我第一次见到这张脸上出现震惊的表情,池水淹到他的胸口,几缕黑发映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与平时那副多情的样子相比,真是令人眼前一新。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喜欢太温驯的马,也不喜欢太虚伪的人。”然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