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本就觉得有些冷的人,望向身边在火里熏了半日还未恢复的小狐狸,心里除了愧疚就只剩下一肚子想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话。
他自然听父君说过这个宅子,那是父亲这一生最难释怀的隐痛。昆仑神殿的书房里,甚至到现在都还摆着这所大宅的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画的都是那对不拿能相守的恋人,当初对未来的规划。
从进门转角的地方要种什么树,到桥边到池子里要养几尾鱼,只是那桩三界都不同意,又关乎诸神利益的婚约。又岂是当年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父亲能做得了主的。
他越是血气方刚抵死不从,越是有更多的人想要那只出身不正血脉不纯的九尾去死。
最后的结局不过是,这桩婚事成也是天地哀,败也是天地哀。也正因为这个教训,他才成了现在这个怯懦谨慎,万事都要想好最坏的打算,才敢小心翼翼向前一步的人。
眼看着就走到了孟府的门口,扭头冲进去的少女显然是伤了心,她提着裙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进了门里,没有再回头。
留在门口的陆伯都,嘴张了好几次,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他颓然地走到了一旁那所空关的宅子门口,伸手推开了那经年无人看顾,落满尘土的厚重大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落叶厚厚地积成了一片地毯,那个画上的鱼池也早已干涸,石壁上是干掉的青苔,屋子的走廊上,有掉落的墙画碎片,需得仔细辨认才能看得出当年铺好的砖瓦。
再往里走,能看见屋子里有几个已经荒废的家具,虽然已经多年过去了,也还是能从精美的雕工和木头散发的香气看出,这应该是当年江都最好的匠人用顶尖的好料子打的了。
望舒…我该如何告诉你我站在这里的心境呢?若没有我的母亲,你的母亲本可以高高兴兴嫁给她心爱的人。若没有那桩婚约,这世上便没有一个自小就活得举步维艰的我,更无需对着我那个别无选择终年郁郁寡欢的父亲。
我虽然没得选,但当年我母亲的作为却也桩桩件件都是真的。她杀过的每个人,屠戮的每个鲛人,都如同一支支利箭,插在神界每个人的心上,让他们审视我,观察我,好像所有人都在等我露出像她的蛛丝马迹,又害怕我出现任何同她相似的端倪。
若要你同你母亲一样,在声势浩大的偏爱里,最后落得眼看着心爱之人另娶他人那样一个无法收场的结局。
我宁愿从一开始就隐忍克制一些,虽然处境相似,但我们早不是当年那对年轻男女了。我的身上背着天下九部和另一个氏族的兴衰命运,而你,也不是那个被裹在毯子里被送上昆仑的弃婴,你有一整座金玉堆砌起来的紫云山,有一群爱你敬你的子民,还有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家人朋友。
我无法也不愿,叫你从那蜜糖一样的罐子里爬出来,站在那些冷言冷语和奚落面前同我一起受苦。我更害怕我任何一个放肆的举动,都会惹恼那些暗处的人,给我最想做的事使一些绊子。
若最终是不成的,那么过程有多甜蜜结尾就有多难以面对。若最终能成,过程里我便不敢提前许下任何的承诺,只想在走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再给你惊喜。
只是这两条路,哪一条对你也算不上公平罢了……
年轻的神君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出了宅院,轻轻地合上门后,又慢慢的走进了无边的夜色里。
方才在孟府门口等候之时,他已经收到了密信,因为第二轮比武牵连甚广,既有和婚被毁,又有涂山氏牵涉其中,天帝为保公允,加设一环,要求两族去东海龙宫助龙王幼子脱困,作为第二轮比武最终的比试。
白少春一伤再伤,每次没养个几日就出个新的意外。所以这一次,还是得由他替那位新上任的鲛人族长前往东海,回到昆仑神殿简单休整就准备出发的人,路过半山时,却忽然停了下来,吩咐道:
“那栀子花开得甚好,折几支最好的送去江都,再折几支送去青丘。”
见会意的仙侍走到了树下,心里乱成一团的人,才握住手里沉沉的铁链,上了飞马。此次龙王幼子不小心误入了封印海底大妖的裂缝里,那个地方阴寒至极,关着的,也都是海妖里罪大恶极的凶兽,若没有这条云铁做的链子,恐怕很难从那鬼地方爬出来。
“他总是这样,连我看了都觉得没意思。
回回给你惹哭惹急了,便送这些东西来哄你。跟给个巴掌再赏个甜枣有什么区别?姐,你这次可不要轻易原谅了他。”
走进屋里望见桌上方樽里插着的几支清香白花就来气的孟白藏,忍不住抱怨起来。比起这些芬芳扑鼻的花儿,自然还是亲姐姐哭肿了的那双眼睛更招人心疼些。
见弟弟为自己打抱不平,哭得喉咙有些干哑的孟望舒,费了好半天力,才把自己要说的话完整的问了出来:
“不是叫你去青丘看看么?怎么不到半日就回来了?”
被这句话问住立刻开始挠头抓腮的弟弟,立刻引起了孟国主的注意。若紫云山无事,这位孟掌柜定是要买些点心吃食去镇子上转一圈才回来的,不会这么快。
若紫云山出的是小事,他必会亲自去料理,再不齐传信烈火宫,把事儿解决了才回来,那自然也不会这么快。
眼看着在自己的注视下有些慌了神的人,犹豫了再三,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拍额头大声说了出来:
“青丘的矿山出了事,前几日像是有猿啼一样的叫声,侍卫进去查看了几回,都没有发现有什么端倪。
直到昨日,去矿山运送金玉的车队到了库房开门才发现,里面空了大半,连刚采出来的几辆车,都被偷了不少。
要说……丢些金玉对咱们来说,倒也不要紧。只说…今儿一早他们才发现,看守矿山的灵兽长幼受了重伤,留下一滩血迹就跑了,都说长幼现世,要有水患。
我回来前,看到附近的几条河水位都涨了不少,想着再不告诉你,怕是要出事,这才赶回来的。”
听见这些话,哭了一夜本就心神涣散,耳鸣不止的人更是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青丘的矿山是九州里最令人眼馋的存在,每一座都是金玉齐出,这一面金一面玉的神山,便是寻遍了三界,也再没有第二处了。
而长幼,更是看守了几百年矿山的灵兽,那么多年从没出过乱子。这一回竟然受了伤跑了,那只灵兽一旦受了伤便会召唤四周的江河湖海给自己报仇,带来水患是轻的,到时候若是江河倒灌,给整个青丘淹了也算不上稀奇。
披上外套就往回赶的人,冲到门边撞到了一个华服男子也来不及回头,只连声说着对不起,就在一片环佩叮当声里急匆匆地赶着往坐骑跑去了。
等脚踏上那片熟悉的地面,她才知道弟弟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四周的湖面和河水都已经升高了不少,虽然已有士兵在四周筑起了高高的沙包,却依然挡不住越来越汹涌的水势。
“少主,山脚下的几处田地已经被淹了,我们把这一带都找遍了,连长幼的影子也没看到。”
听完报告的人来不及思考更多,就爬上了最近的一个屋顶,盘腿坐下开始起势控水。受了伤的灵兽自然会找它们觉得安全的地方呆着,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是情理之中。
但面前的水势再不控制,只怕镇子上大家今年的收成就都要打水漂了。若自己到得再晚些,水淹到附近的国家,那就又是另一码事了。
随着天色暗了又亮,屋顶上盘腿的而坐的少女就这么一直坐到了第二日的清晨,直到周围的居民欢呼声钻进了耳朵里,水势控制住了的喜报传到了面前,她才疲惫地睁开了眼。
脚下的镇子已经被漫出来的水搅得一片狼籍,好在她来得及时,没有让水势再蔓延下去。接下来收拾这些残局虽然也要花费不少功夫,却幸好未酿成大祸。
“望舒,你尽管去找那受伤的灵兽,此地交给我便是。”
一个熟悉的声音令腿都麻了的人有些又惊又喜,忙不迭地回头高兴道:
“皇帝哥哥,你可真是稀客。”
闻言有些羞涩低头的少年天子,红着脸嘿嘿一笑。似乎一下子找不出别的话接,干脆转身指向了身后浩浩荡荡的两队人马和工具,有些羞怯又有些得意地答话:
“我把整个江南最好的水师都调来了,为你们尽一份力。总不能总是你帮着良兹,我们也该帮帮你们才是。”
因着对面站的是从小到大的伙伴,孟望舒倒也没有要客气的意思。抱了抱这位风尘仆仆的来客,就转身进了后山,既然前方有人支援,那自己就可以安心去找长幼了。
跟着江都那位天子一起赶到的孟白藏,左转右转都没找到昆仑派来的救兵,想到自己的信已经发出去好几个时辰了,不禁也有些失落。只好一边跟着姐姐进山,一边低声抱怨道:
“昆仑竟一个人也没来么?说不放心你的是他,怎么出了事不管的还是他?”
走在前面的人听见弟弟的抱怨,伤心中竟生出一丝怒气来,只好狠狠地拨开面前半人高的野草,冷笑道:
“怎么?我们九尾族离了他们昆仑,还能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