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余夏铭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了,他甚至都没问林唯悠为什么不打车,而是理所当然地接过了这项接送任务。
上车之后,余夏铭打开车载导航,问他去哪里。
他说不用导航,我给你指路。
余夏铭一听就笑了,说这么神秘,看来真的是秘密基地。
林唯悠笑而不语,看起来还挺得意。
行,保密就保密。
余夏铭倒也乐意配合。
方向盘一打,车汇入了医院外的车流里,顺着林唯悠指的路,逐渐开到了郊区。下了高速后,在县道开了一段后,开始往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开,看着像往山上去。
上山的路又窄又弯,隔大老远才有一盏路灯,余夏铭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看路。他对此趟出行的目的地一直都没有异议,指哪开哪,没多过问。
林唯悠右手支在车窗上,偏着头看着余夏铭的侧脸,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骗的人。
看着看着,他悠悠地说:“月黑风高,人烟稀少,是个适合杀人越货的好时候。”
道路两旁的树木黑影一闪而过,树林里时不时地传来几声怪异的鸟叫声,山里的凉风适时地从敞开的车窗里灌了进来,直把人吹得起鸡皮疙瘩。
换个人说不定真的会被他吓到,可惜车上坐的那个人是余夏铭。
严谨的余医生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抬手随意指了指车窗外:“倒也没有那么黑,今天好像是农历十五,你看那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
说完了还觉得不够,顺带补了一刀:“再看看你的手,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得,伤者没人权,连句玩笑话都要被拆台。
“余医生,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是不打算给你留了,小命可以给你留下。”余医生冷酷地说。
“饶了我吧,求求。”
噙着笑意的求饶求得也不真诚,落入耳里就跟撒娇似的。
撒娇。
余夏铭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这个词。于是他忍不住想,他真正撒起娇来会是什么样的?会让人很难招架吗?
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因为他大抵是没机会看到的,何必想这些。
他做了几下深呼吸,将心里那种莫名不舒服的感觉缓过去。
而林唯悠看着窗外,没有注意到他的动静。
原本以为是要开到山顶的,没想到过了半山腰没多远,林唯悠便说到了。
车停在了路边的一片空地上,不大,停了一辆车之后,还剩一小片空地,用围栏围了起来,看起来像特意留的观景台。
下车后,林唯悠打开后备箱,说要拿点东西。他的手还伤着,余夏铭自然是不可能让他动手。
余夏铭将一个大箱子搬了下来,打开一看,果不其然都是野餐用具。他麻利地将折叠椅、折叠桌都展开,打开了卡式炉,往水壶里倒满矿泉水,准备等会儿烧开后泡茶。
他让林唯悠坐着就行,可林唯悠也没闲着。在车后座拎了一袋零食回来,小桌子一下就堆满了,最后还拿出了一盒蚊香和一瓶驱蚊水。
余夏铭发自真心地佩服:“你这装备可太齐全了。要不是事先知道你今天来医院是临时起意的话,我还真的会以为你是特意来的。”
“还行,”林唯悠打开了一包湿纸巾,扯了几张递给他擦手,“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来,所以车上一直都备着。”
余夏铭环顾四周,虽然视野还算开阔,但往山下看下去,景色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很难想象他会经常来,甚至是大晚上特地跑一趟。
“怎么会选这里?”他问的是他先前说的秘密基地。
“有一次跟朋友出来爬山,无意间发现的,觉得这里挺合适。”林唯悠手指往前虚虚一指,说,“前边一个山头,有我爸妈的墓。”
余夏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什么也看不到。
“本来想问问你怕不怕鬼的,可是你是医生,我觉得没必要问。”
余夏铭失笑,这话倒是一点也没说错。
“你经常来吗?”
“偶尔吧,有时候想他们了,就来看看。去墓地总觉得气氛有点太沉重,我每年也就清明、重阳和忌日的时候会去。其它时候,在这边远远看一眼,我觉得就挺好。”
林唯悠坐下,长腿往前一伸,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然后整个人瘫在了折叠椅上,神情看起来很放松:“有时候太累了也会来,什么也不做,在山上吹吹风就挺舒服的。大自然有种神奇的魔力,身处其中,被天地万物包围着的时候,我会觉得烦恼好像也会消失在风里。”
余夏铭也跟着坐下,靠在椅子上抬头往天空看。
今晚的月亮很美,银白色的月光照在树上,照在他们身上,让周围都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柔和感。听着耳边的虫鸣鸟叫,还有身边的人时不时有动作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确实是个很能让人放松的时刻。
只不过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林唯悠也许经常像这样,开那么远的路来山上,广袤天地之下,只有他一个人,远远地看着父母墓地所在的方向,消解自己的负面情绪。
那些时候,他都会想什么呢。
余夏铭想象不到,只是想,真好,今晚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所以,今晚来是因为什么呢,心情不好吗?”
听到余夏铭的话,林唯悠偏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懒洋洋地说:“我还行,你呢。”
“我?”
这话一问,余夏铭马上想到,他应该是担心他还在因为医闹的事情而不开心。随即也反应过来,今晚大老远跑来山上,散的不是他的心,而是自己的。
如果说被山风吹走了一大半的愁绪,那么剩下的一大半,也在此刻消失得差不多了。
余夏铭本来也无意在这件事情多说什么,他本身就不是个爱暴露自己脆弱一面的人。可是这样的情境,这样的人陪在身旁,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我其实还好,当医生的,多多少少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毕竟每天都遇到那么多人,还有他们背后的家庭,谁也不知道定时炸弹埋在哪里。来了就处理,没来就当不存在,只能这样了。”
“那会不会因为他们而产生干脆别干了的想法呢?”林唯悠设身处地地想象了一下,如果是他遇到下午的事,他不一定能这么淡定。
“那肯定是有的,刚开始工作的时候,还挺怀疑人生的。以前上学的时候,总以为医生是一个跟疾病作斗争的职业,真的工作了之后,才发现还需要分出精力来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刚开始遇到这种无理取闹的人,当然也会生气,会失望。可是久了之后,也会发现这样的人只是少数。”
“我也有过干脆别干了的念头,可是听到患者和家属那声‘谢谢’的时候,又觉得这份工作好像也没那么坏。于是就过上了‘天天想离职,月月都满勤’的日子,不知不觉,想离职的心就消失了。”
余夏铭说得轻松,可是能坚持下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唯悠不禁好奇:“你为什么会想当医生呢?”
“唔......怎么说呢。”余夏铭蹙眉,提到这个,必然要提及他的父母,可是他又不想说太多,斟酌了一会儿,才拣了重点说,“我爸妈想让我当老师,我不是很感兴趣,后来选专业的时候,脑子一热就选了医学专业。”
林唯悠揶揄:“啧,看不出来你还挺叛逆啊。”
“是啊”余夏铭苦笑,“那时候觉得当医生很厉害。救死扶伤,听起来多伟大,但是真的工作之后,才发现我救不了所有人,有很多很多人我都救不了......”
余夏铭说到这,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他想起很多患者,送医不及时最终留下严重后遗症的,病情逐渐恶化最终只能逐渐走向死亡的......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郁结在胸口,压得他的心脏发慌,也让他脸上露出了平日里不曾表露出的茫然与无助。
双手被握住的时候,余夏铭的眼睛重新聚焦在眼前的人身上。
林唯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半蹲着,看着他说:“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你是人,不是神,你没办法救每个人。更何况,你救过很多很多人,肯定比没救活的人多很多很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所以不要这样苛责自己。”
然后,他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之后就松开了,是一个安慰的动作。
余夏铭低头看了一眼刚才被握住的手,又看向他眼睛里的自己,心里逐渐溢出一种安定感。
其实道理他都懂,可是刚才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可能同样的道理,自己领悟的和朋友说的,还是很不一样,比如,他一定不会对自己有那么笃定的信任。
医生是一个很神奇的职业,明明病人跟医生是第一次见面,也知道手术存在风险,却依然敢让他们用手术刀打开自己的身体,在五脏六腑上操作。
大众对于医生有着天然的信任,这种信任基于医学技术的发展,也基于一代又一代尽职尽责的医生所奠定、传承的职业操守和职业精神,所以人人都知道,医生是可以救人命的,是可以在你绝望的时候给予你希望的人。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得到的会是完美结局,尽管他们知道手术成功率并不是百分百,却依然相信医生会带来奇迹,而当这种希望被打破,失败的概率会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人往往都是很难接受的,所以他们会崩溃、会愤怒,会将怒火转向“辜负”了他们的信任的医生。
但是医生则相反,他们很清楚地知道,医学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完美,它充满了不确定性,医学技术发展的局限性、致病因素在不同个体里的微妙差别、病程发展中出现的意外......都有可能让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束手无策。
尤其是神经内科这种领域,很多病你可以有条有理地找出致病原因,但没用,没有彻底的治愈办法,只能延缓病情,又或者是眼睁睁地看着患者的病情恶化下去......他们能做的,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最好,才能无愧于心。
一句“尽力了”在很多病人家属看来,或许只是一句托词,但余夏铭觉得对于大部分医生来说,每一次说出这句话都是认真的。是真心的,所以才更觉得沮丧,因为确实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是再沮丧,他们也没那么多时间沉浸在无法改变的结果里,必须尽快调节好心情,才能更理性地去救治下一个病人。
只不过表面再镇定,夜深人静想起来时,哪个医生的心里能毫无波澜。
都是活生生的人。
说这些的时候,余夏铭的语速很慢,林唯悠很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或附和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等余夏铭说完后,林唯悠才说:“每次看到医闹相关的新闻,看到有的医生受伤后没办法继续当医生了,有的对医患关系失去信心后转行了,有的甚至不幸去世了,我都会觉得很可惜。医闹不仅伤害了很多优秀的医生,也让他们背后的病人失去了很多救治的机会,所以我很庆幸,还有很多医生在坚持。在这之中当然也包括你,谢谢你,余医生。尽管你总说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你做得还不够好,但你也是很多病人的希望。先不说别人吧,反正以后我要是需要去神内科,我必须挂你的号!”
余夏铭小声地“啧”了一声,说:“别说不吉利的话,哪有人咒自己生病的,小心好的不灵坏的灵。”
林唯悠乐了:“你们当医生的,不都是唯物主义者吗?怎么还信这个啊。”
余夏铭给他斟茶,摇了摇头:“选择性地信吧,去停尸间的时候,我们信世界上没有鬼,但是每学期期末考的时候,哪个医学院的华佗、扁鹊石像前面不是摆满供品的。”
林唯悠想象了一下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学生扎堆求神拜佛的画面,也挺逗。
“你也拜吗?”
“我?你猜。”
“我猜你不拜,别人倒是要拜你,就跟我们以前一样,一到期末就对着班里的学霸说,求考神附体。”
林唯悠边说边有模有样地冲着余夏铭作揖,吓得他赶紧抬手挡着了:“别别别,我也一般。”
这话要是让杨清越听到了,必然得嘲讽两句“对对对,一般,也就稳在年级前列”。
不是余夏铭故作谦虚,而是他没觉得自己有多优秀,按他爸妈的标准来说,没拿第一那就差得远。医学院里的大神太多了,他真的算不上最顶尖的。
林唯悠倒不在意这个,在他眼里,余夏铭就是很优秀。至于他说自己一般,也可能是因为每个人的优秀标准不一样吧。
“反正总不会比我差了。”
余夏铭还记得他之前说过,他大一的时候就已经去大飞的店里做兼职了,再听到他这么说自己,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那是不得已,你那时候已经开始工作了,能坚持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说实话,有段时间我真的想过干脆退学算了。那时候我已经确定以后要做调酒师了,读的专业跟这份工作完全没半点关系,这学上来干嘛呢。”
林唯悠想起当初突然冒出这个念头的那个夜晚,真的已经好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真的很累,大一大二课程排得满,白天要上课、做作业,晚上要去酒吧打工,凌晨下班在员工宿舍睡一晚,早上有课的话还要早起赶回学校上课。
虽然大飞说他还是学生,可以早点下班,但他不想搞特殊。他早下班,他的工作就得摊到别人的身上,工资却不会分,别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会不舒服,所以他想,累就累点,毕竟薪水也很值得。
有一天他在地铁上睡过了好几站,重新坐回去,再赶到教学楼下的时候,收到同学的消息:刚才老师点名了,你不在,被记缺课了。
那是那位老师一整个学期里唯一一次点名。
他在教学楼下看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走回到了宿舍,沉默地做完了昨天没空做的作业。
“后来呢,怎么没退?”
“不敢啊,我爸妈看着呢。”林唯悠笑着说。
“那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吧。”余夏铭光是想象一下那时候的画面,就觉得难受,却又觉得能坚持下来的他很厉害,又忍不住为他骄傲。
“那必须的啊,虽然成绩不怎么样,但是好歹顺利毕业了。在我爸妈的眼里,这已经算很厉害了。你都不知道他们有多夸张,小学四年级的期末考试,我从班里倒数第二升到了倒数第三,他们都能大肆庆祝一番,离谱吧。”
余夏铭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轻声说:“没有,你父母真的很好。”
“是挺好,但是害我尴尬得要死,后来再不敢考那么差了,他们不嫌丢脸我都嫌。”
提到以前的尴尬事,林唯悠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更多的是怀念,怀念那样轻松快乐的时光。
只可惜,再也没有了。
林唯悠望着远处的山,想起他高考完,刚走出校门口被爸妈接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连参加他的大学毕业典礼都计划到了,要录下他领到毕业证书的那一刻,要在校门口拍全家福.....他爸还说,到时候一定要把学士服借给他穿,让他也过过大学生瘾。
后来真的到了毕业典礼的那一天,他单手举着相机,拍了自己和毕业证书的合影,拍了校门口的合影,拍完了他上过课、吃过饭、跑过步的各个角落,然后把储存卡和毕业证书的复印件一起烧给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顺利收到。
每次来这里,他都会翻来覆去地回想过往的点点滴滴,往事越快乐,从记忆里抽离时就越痛苦。身处深山野墺,夜幕之下只有他一个人,四处望去,都看不到一盏为他亮着的灯。可是他又不敢不想,怕时间会抚平父母存在过的痕迹。
可是今晚不一样,再想起他们的时候,他的心情很轻松,可能是因为,转头就能看到另一个人在。可是他又隐隐约约意识到,也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可以。
他小心地偏过头看余夏铭,发现他在看着远处,便放任自己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他脸部线条,视线扫过凸起的喉结时,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这人怎么连喉结的形状都这么好看。
恰好这时余夏铭转过头来跟他的目光对上,他猝不及防地迅速转头,心跳犹如擂鼓,结结巴巴地掩饰自己的胡思乱想:“今晚的月亮真亮啊,哈哈。”
而余夏铭刚才的心跳也突然漏了一拍,听了这话,回忆起刚才的那一瞬间,心想,没有你的眼睛亮。他清了下嗓子,干巴巴地回应:“是啊。”
接着,两个人都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不过很快,这点尴尬就消散了。
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耳边传来的虫鸣鸟叫声就逐渐清晰了起来,伴着凉爽的晚风,山林里平添了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忍不住静下来,享受此时此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