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唯悠先是去了门诊室,门是关着的,没人,他便往办公室走。
离办公室大老远,他就看到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闹哄哄的不知道在吵什么。
他心下一沉,不好!多半是来闹事的!
他加快了脚步,等靠近人群后,林唯悠听见有人说:“真是见了鬼的,生前不来尽孝,死后来讹钱倒是挺快。”
另一个人说:“可不是嘛,摊上这种儿子,他老娘真是倒大霉了。”
“我觉得医生也挺倒霉的。”
林唯悠往人群的中心看去,余夏铭被几个医生和护士拦在了身后,他的身前是一个正在骂骂咧咧的男人,旁边还有个女人哭着求他别闹了。
男人指着余夏铭吼:“你这个庸医,我妈又不是第一次因为中风进医院,之前都能好好地走出去,怎么你一治她就死了!赔钱!赶紧给我赔钱!”
余夏铭好声好气地说:“先生请您先冷静一点听我说,您母亲当时的恢复情况很好,是符合出院条件的.......”
“我冷静,我怎么冷静,是你死了妈还是我死了妈!别说废话,赶紧给我赔钱!”男人情绪激动地打断了余夏铭,一股脑地挥着拳往他冲去,但是被好几个医生挡了下来。
护士见状,对余夏铭说:“余医生你先回办公室避一避吧,我们已经联系保安了,他们马上就能到。”
余夏铭摇头拒绝,毕竟这是因他而起,他不可能置身事外,留同事在这里替他承受谩骂,更何况贸然离开说不定还会激怒对方。
而那人被拦住后,气急败坏地大声地嚷嚷:“好啊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人是不是,我跟你们拼了!”
他突然从拎着的手提袋里掏出一把水果刀,耀武扬威地挥着。
众人皆被他的疯状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而他也趁机向着余夏铭那个方向走去。
林唯悠刚费劲从围观群众中钻到前排就看到了这一幕,他想也不想地冲了上去,将他扑倒在地后,再试图夺下那人手中的刀,而那人被突然出现的他吓了一跳,更加没有章法地挥动着手中的水果刀。
林唯悠在躲闪中只觉得眼前银光一闪,随后小手臂一阵刺痛,耳边同时响起了好几声尖叫,以及一道熟悉却又慌乱的声音——“唯悠!”
他忍着痛站了起来,一脚踹得那人手中的水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人也倒下,捂着肚子蜷成一团,嘴里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正好赶到的保安迅速将那人扣了起来。那人被拖着经过林唯悠身旁的时候,还在有气无力地威胁:“你完了,你敢打我,我一定要告到你倾家荡产......”
林唯悠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了:“你去告!看看是我被颁个见义勇为奖快,还是你这个带刀来医闹的人渣去吃牢饭更快!”
他还想说什么,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了。一回头,发现是余夏铭后,他马上小声地说:“铭哥,你怎么样?别理那种疯子,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
尽管不知道这场医闹的始末,但从围观群众的议论里不难猜个大概。再说他相信余夏铭的为人,如果他真的有过错,那他绝对不会推卸责任。
余夏铭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伤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拉起他的小手臂观察了一下伤势后,冷冷地说:“先过来处理伤口。”
林唯悠了看自己的小手臂,伤口挺长,还流着血,看起来挺吓人,但其实不深。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铭哥,不用缝针不用打破伤风吧,我觉得消消毒止下血就行。”
余夏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会儿知道怕了?刚才见义勇为的时候不是连刀都不怕吗,热心市民林先生。”
林唯悠苦笑:“唉铭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其实他冷静下来之后也在想,刚才的举动是有点莽撞,毕竟再稍微拖一会儿就能拖到保安来了,他这个伤受得属实没必要。
余夏铭没应他,转过身走在前面,林唯悠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到了办公室,有个护士走过来对余夏铭说:“余医生,东西都拿过来了。”
余夏铭接过她手中的托盘,说:“谢谢,我来吧,你先去忙。”
护士点头答应,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林唯悠,心想帅哥待遇就是不一样。
余夏铭让林唯悠坐着,拧开双氧水瓶盖的时候,他说:“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没事,不疼。”
为了证明真的不疼,林唯悠还举起手毫不在意地挥了两下。
“别动!”余夏铭看了他这个举动,差点就气笑了。
双氧水淋上伤口的时候,林唯悠在一瞬间皱紧双眉又马上放松的样子被余夏铭看在眼里。
他的眸子暗了暗,冷着声问:“你当时怎么想的,说说。”
林唯悠盯着双氧水在伤口上泛起的白泡泡,没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异,只老老实实答题:“也没多想,我就是觉得出手最多就是受个伤,你们医生要是打了人,再有理也变没理了。”
余夏铭听了之后没说什么,但是把双氧水丢回托盘的时候哐当一声还挺响。
这动静让林唯悠倏的一下就抬起头看他,可他没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于是两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里。
余夏铭默不作声地接着给他上药,脸色绷得紧,手上动作却很轻。等把纱布都贴上后,他一一交代:“受伤的手就少用吧,你的工作最近应该是做不了了。记得伤口不要沾水,饮食要清淡,少吃辛辣食物,多吃点新鲜蔬菜和优质蛋白,伤口会好得快一点。”
林唯悠乖乖点头:“好的余医生,遵从医嘱。”
这话,当初他在山上露营被烫伤时也说过。余夏铭一听,彻底忍不下去了:“林唯悠!”
“到!”林唯悠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同时感觉自己的肌肉记忆真是恐怖,明明毕业那么多年了,听到点名还是忍不住想答“到”。
“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两个半月都没到,你先是被烫伤,接着猫毛过敏,前几天发烧,现在又被刀划伤。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当回事!什么叫最多只是受个伤。今天这情况,你受轻伤只是侥幸。万一他一刀捅你肚子里,捅你心脏里,你怎么办,你想过吗!”
余夏铭一口气说完,做深呼吸平复心情。
林唯悠听了这顿骂,第一反应还想反驳他最后那句话,那不是还有大把医生在吗,怕什么。但他没敢,紧接着又觉得,真新鲜啊,都多久没人这么骂过我了。
可是当他看到余夏铭的指尖似乎在发抖的时候,他就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了。
为什么会气成这样?
他本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人活着哪能没点磕磕碰碰。哪怕是今天这回,不是他受伤,就有可能是余夏铭,一想到他有可能在自己面前血溅三尺他就觉得后怕,还不如是自己呢。
想到这,他灵光一闪,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余夏铭跟他的想法也是一样的吧。
所以不是气,只是担心吗。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一下就软透了。
“铭哥,其实挺疼的。”林唯悠抬头看着余夏铭小声说。
余夏铭低着头跟他对视,片刻后偏了头,叹了一声气。
“这几天都会比较疼的,你注意些别再磕碰到了,一定要按时换药,听到没有。”
余夏铭的语气已经恢复如常,甚至比平常更温和,落在林唯悠耳朵里,就跟哄人似的。
“知道啦。”林唯悠笑眯眯地答应。
他算是发现了,余夏铭就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咚咚”两声敲门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转头一看,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女人,正往办公室里张望,跟余夏铭的目光相撞后,马上低下了头,用着尴尬的语气说:“余医生”。
“进来吧。”余夏铭说。
女人紧紧捏着上衣下摆,局促不安地走了进来,刚到跟前就道歉:“对不起啊余医生,给你添麻烦了。”
余夏铭记得她,前两周她母亲住院的时候,一直忙前忙后在照顾着的就是她,刚才在旁边哭着拦那个男人的也是她——李雪。
李雪磕磕绊绊地说:“我妈的死跟你也没关系。我前两天要出差,实在是推不掉,只能让我哥来看两天。我妈本来就有点痴呆了,记不住事,我跟他说过好多遍,一定要让我妈按时吃药,不然有可能会复发。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我妈躺在地上,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我哥他出去打麻将输了一晚上,一回来发现我妈走了之后,马上就说要找医院赔钱。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我妈,他就是想讹钱还赌债!我妈对他那么好,从小到大,家里有什么好的都给他的,结果他居然......”
说到最后,她又气又恨,可是她最恨的还是自己:“要是我不答应出差就好了,就那么两天,推掉又怎么了。”
一提到这个,她就忍不住流眼泪,林唯悠急忙抽了几张纸递给她,她接过囫囵擦了几下后,接着说:“对不起啊余医生,我让他别来找你闹了,可他非要来,我拦不住。”
林唯悠实在不理解,直到这时候,她还觉得母亲的去世是因为她没照顾好,余夏铭会被她哥纠缠是因为她没拦住。可是这跟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没事,倒是你,要节哀。”余夏铭叹气,有时候这世道真的不公平,责任感越重的人过得越累,越累就越容易生病。好人不长命,祸害却遗千年。
“还有,”作为外人说这个不太合适,可余夏铭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话说出口,“赌狗是改不了的,说不定以后还会连累你,你狠狠心别管他了吧。”
“嗯,我知道的。我刚才已经跟警察实话实说了,不知道会怎么处理,我不管了,我妈都不在了,我也没必要再搭理他了。”
都说亲人的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可血缘之上,还有爱。没有爱,怎么配叫亲人。
李雪离开后,科室主任也做完笔录回来了,先是对余夏铭解释今天医院大门的安检设备恰好不能正常使用,才让这人带着刀混进来了。又说老人家的状况是完全符合出院标准的,再加上李雪证实她是因为没吃药病情复发了,也没送医院抢救才不幸离世的,怎么看都跟医院这边扯不上关系,这一场医闹纯属无妄之灾。
主任拍了拍余夏铭的肩,让他别往心里去。
余夏铭点头答应。
目送主任走远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学医之前就做好了会遇到医闹的心理准备,实际工作之后也确实遇到不少,早就习惯了。即便没练出金刚不坏之身,也不至于伤得太重。
他只是可惜,千辛万苦抢救回来的一条生命,就这么轻飘飘地没了。
林唯悠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又问:“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吃?”
余夏铭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时候来办公室应该是特意来找他,却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还为了保护他而受伤。他正了正神色,认真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连累你了。刚才......我的态度不是很好。还有,谢谢你。”
看他脸上露出了懊恼的神情,又郑重其事地道歉,反而让林唯悠有些不好意思了:“唉没事,真的。”
“有什么想吃的吗?”
林唯悠料想他现在应该也没什么心情,便说:“在你们食堂吃就行。”
“好,你等我一下。”
余夏铭今晚不用值班,直接换回了常服。
进电梯的时候,林唯悠下意识抬手想去按楼层键,没想到扯着伤口了,发出了“嘶”一声又立刻硬生生地中断了。
余夏铭将他拉开,按了一楼后,睨着他说:“不是说要遵从医嘱吗。”
这是拿他自己说的话点他呢。
林唯悠光速认错,在心里默默嘀咕,余医生记性真不错。
一到食堂,余夏铭就让林唯悠先找座位坐着,他去打饭。
从他手里接过筷子的时候,林唯悠有些哭笑不得:“铭哥,真的没那么严重,我自己能行。”
他一个人大大咧咧惯了,突然被人这么体贴入微地对待,欣喜之余也有一些不自在。
“也就照顾你这么一会儿,”余夏铭实话实说,却又忍不住担忧,“等会儿回家之后,连换绷带都得你自己来了。”
林唯悠满不在意地说:“没事,习惯了。”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也让余夏铭感觉自己是紧张过头了。
回过头想想,怪他不会好好照顾自己这件事情本来也挺莫名其妙的,也就是他脾气好,换成别的人可能都会骂一句“谁让你多管闲事了”吧?
没认识自己之前,他也不过得好好的吗。刚成年就遭遇父母双亡的灾难,连悲伤的时间都有,就要考虑还钱、挣钱养自己。他不但没有倒下,还短短几年内就从一个兼职的大学生变成了老板,还把生意做得那么好,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现在有空了还去做志愿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别人,他做得还不够好吗。
如果说最开始看不惯他这种不把自己受伤生病当一回事的坏习惯只是出于医生的职业病,后来是作为朋友的无奈,那么现在呢。在认识他、了解他,感受到他是一个多么坚强努力的人之后,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从医以来,遇到不听医嘱的人还少吗,不是都用“良言难劝该死鬼”来说服自己不在意吗,怎么换了个人就怎么都看不惯,还非要摔东西让他知道自己不高兴。
余夏铭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不理解为什么会对他有种出乎常理的关心,更不知道自己内心的焦躁从何而来。
他想得入迷,两人只在开始吃饭前说了两句话,后来就在双方的沉默不语中吃完了。
在林唯悠看来,余夏铭多半是因为医闹的事不开心,他挺能理解的,谁遇到了这样的事都得有点情绪,便问:“你明天要上早班吗?”
他知道医生的上班时间不是严格按照朝九晚五来实施的,所以这个问题必须问清楚。
余夏铭看向他,满眼都是疑惑:“怎么问这个?”
“你先说要不要上。”
“明天白天休息,明晚上夜班。”
林唯悠听到了预期中的回答,脸上扬起明显的笑意,伸出右手招了招,让余夏铭靠过来一点之后,小声地问:“那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开不了车了。”
“去哪里?”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头却挨得很近。余夏铭看着他,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就像他们在密谋着什么似的,而林唯悠接下来的话,让这种错觉变得更加真实了。
“我的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