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新海市,海港码头,这日晴空万里。
许乐背一个大双肩包,拉一只行李箱,在海港码头等待船只。
他的大双肩包里有一台胶片摄影机,一份剧本,一套换洗的T恤裤子,以及一个月份额的一次性内裤,行李箱里全都是胶卷。
他原本订的明天的船票,言峥答应他给他当《白梦夏日》的男主角,秦逍遥也愿意亲情出演女主角,他们三张连坐船票,连带岛上住宿,许乐全都订好了。
但他实在太激动,今天一到新海,一天都不愿意等,临时买了张新船票,准备一个人先上岛踩点。
《白梦夏日》是许乐筹备了一年的作品,他明年即将毕业,这是他在燕城电影学院的毕业作品,也是他人生第一部长篇。对于每一个有志气的导演而言,这样一部作品都意义非凡,它是他们递向电影艺术界的第一张名片,借此向世界展示他们年轻、独一无二的才华。
许乐从十四岁开始,就没想过干别的,他睁眼是电影闭眼也是电影。许长池为了不让他干这个就差打断他的腿,可打断腿,骨骼会重新长好,而在一个人死之前,他的梦想都不会死。
许乐确定这是他生来就要干的事,和《老人与海》里那位捕鱼的老人一样。
海,就是海。许乐坐在前往焉沙岛的船上,望向越来越蓝的海水,目光明亮,及肩的灰栗色长发微卷,艺术气质耀眼,频频引人侧目。
不过他没能美太久,船越开越晃,许乐经验不足,压根没准备晕船药,半个小时后,年轻的艺术家脸色惨白,手紧握着黑色背包的包带,像是握着救命稻草。
“喂,小伙子,叽里咕噜……”邻座大姨害怕许乐吐她身上,身体往另一边倾。
“塑料袋……叽里咕噜……”许乐眼神茫然,完全听不懂大姨的南方口音,最后放弃挣扎,重新低下头,忍受翻天倒海的痛苦。
从许乐的角度能看见他左边的高个男生睡得十分安稳,好像是一上船就开始睡,旁边游客痛苦哀嚎也影响不了他一点。
又一个浪打来,再一个回旋浪,许乐的胃部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终于承受不住打击,要把午饭运回给大地,“yue——”
傅时珉睁开眼睛,迅速抽出座位前面口袋里备好的黑色塑料袋,怼在许乐脸前面,让他对着塑料袋吐。
完成这个动作没能超过两秒,充分展现了他极佳的焉沙岛原住民素养。
“yue——”
许乐死死抓住视线里骨骼分明的手腕,“yue——”
“……自己拿着。”傅时珉眼皮一掀面色冷淡,他抽了两下没抽出手。
许乐握傅时珉的手腕用了实打实的力气,他手指泛白,傅时珉小麦色的手腕骨节给他攥得也一丝丝泛白,意思是誓死不放开。
“你抓松点,我不放开。”傅时珉无奈。
许乐听话,撤了点力,傅时珉立刻把塑料袋往许乐手里一塞,自己靠回原位。
“……”许乐看见这位乐于助人但出尔反尔的男生从书包里拿出一包湿巾一包纸巾,反复擦拭双手。
“又没吐你手上。”许乐不爽。
“你吐一个试试。”傅时珉说着便站起身,往船员内部通道走去。
许乐这才发现这位少年恩人比他想象中还要高,恩人走回来时带来一股洗手液的清香,和一瓶水。
许乐无法从他的动作和表情里判断这水是给谁的,直到他直接把水塞到了许乐的手里。
“谢谢啊。”许乐接过水,喝了一小口,清了清喉咙。他还晕着不敢多喝,喝进去也得吐。
傅时珉靠着后背闭上眼睛,他从小坐这条船往返新海和焉沙岛,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晕船人,“小傅又回岛上看爷爷?”刚刚傅时珉去洗手时有认识他的船员问。
“嗯。”傅时珉点点头。
后半程船越开越稳,许乐感觉舒服一点,竟不知不觉眯着了,醒来时船已靠岸,左边人去楼空,许乐有些失落,他倒还想和他聊聊,还没问名字,也没道谢。
许乐转向另一边,和大姨四目相对,这会儿呕吐危机解除,大姨笑容可掬,又说了很多许乐听不懂的话,许乐从她的表情能读到她的善意,就也一直笑笑点头。
下船时人挤人,许乐的背包大,箱子也大,行动相当笨拙,只有别人挤他的份儿,他挤不了人,一直落在人群最后才下船。
走下不长的阶梯,切实踏上焉沙岛的土地那一刻,许乐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抵达目的地了,碧海蓝天就在眼前,海水扑打石砖垒起的海岸,空气里弥漫潮湿与淡腥的海水味。他把他的第一部正式作品放置在这里,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从此便与他息息相关。
我能拍出怎样的作品?我能拍好吗?许乐心底里响起这样的声音。
每次有船及岛,码头出口都挤满了各大民宿酒店的接驳车,此时许乐站在出口,发现接驳车已经走得七七八八,只剩一辆红白条纹喷漆喷成巨蟒的接驳车还停在那里。
许乐往那儿走两步,便听见大卖场促销声:“许乐先生,紫气东来民宿欢迎您。”
“许乐先生,紫气东来民宿欢迎您。”
许乐俊秀的眉眼显得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他看见发出声音的罪魁祸首正挂在接驳车头。
他为了拍这部片拿出了自己所有积蓄,海岛旅游旺季一个月的房费不是小数额,他给言峥和秦逍遥都订的好酒店,给自己找了家最便宜的民宿。
此时许乐看着那辆接驳车夸张土气的喷漆,听着语调高昂的欢迎语,看着车后座一桶桶的活鱼活蟹……以及仅他一人的来客数目,感觉有点不妙。
“许乐先生!”一位头发灰白,体格精瘦的老伯伯从许乐背后钻出来,笑容大方灿烂。
“我是紫气东来民宿的老板,我就叫傅东来,傅是傅雷的傅,你知道吧,就是翻译《约翰·克里斯朵夫》的那位翻译家。”
傅老板开口是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死去的文艺常识课袭击他的脑海,“知道,知道。”许乐连连点头。
“诶,年轻人就是有文化。”傅老板帮许乐提箱子,极重的箱子一把就搬上了车,“我孙子今年高考考上了名牌大学!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
“谢谢您。”许乐赶紧帮着扶了一把,脑中不知为何闪过刚刚那个少年的身影。
说话间,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从身后传来,许乐抬头,只看见一位少年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