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不闻 第11章 商议

裕丰楼，一家颇有历史的饭馆，从前皇上还在时就开着，经历几番变乱，竟然屹立不倒，也不像旁的饭馆那样一遭一遭地喊着改良，维持了当年的韵味，到而今名声不减，那些庄重又念旧的人，总爱去坐坐，谈事闲聊，仿佛比西餐厅更多点讲究似的。

于兰瑛说地方是她选的，廖明霁没二话就答应了。

在旅店休整了一个中午，她换了衣服，想到廖明霁是个开洋行的新青年，为了体现新式的尊重，还有兴致化了个淡妆，显得清丽迷人，上车之后，打开随身带着的小包，抽出一样文件来看。

廖明霁定的位置，是一扇古朴屏风隔出来的雅间，桌上茶盏也精致漂亮，果然很有些讲究。他显然是很意外这两人同行而来，起身笑说：“于小姐，温珣先生。”

于兰瑛落落大方地与他握手，微笑说：“廖老板，幸会。”

廖明霁仍穿着合体的西装，不像昨天那么正式，但举止神态落在于兰瑛眼里，已经是很重视的表现了，便就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廖老板。”厉温珣简单打了个招呼，本以为不用再握手，不想廖明霁却把手伸着说：“临时邀请，温珣先生能答应过来，是我的荣幸。”

只好同他握手。

三人对面坐下，伙计过来上了三四样点心，于兰瑛一看，笑说：“这裕丰楼的点心是一绝，廖老板来首都不久，这些可都尝过了？”

廖明霁说：“许多年前倒是来过，现在看，这里变化却不大。”

于兰瑛奇道：“是吗？廖老板原来以前来过申城？”

厉温珣见状，解释说：“兰瑛姐，廖老板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

于兰瑛一听，惊讶看了看厉温珣，忙笑说：“那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有这样的渊源。”

廖明霁微笑地望着厉温珣，说：“虽然在时间上错过，没能与温珣先生同校上学，但也算是渊源了。”

厉温珣对上他那双乌黑而深邃的眸子，心底很懵懂，他知道生意场上的人通常不与人结仇，但像现在这样一而再表现出十分的友好，似乎也是少见的。况且这友好，甚至有些过了头，总让人产生一些不自在的感觉。

于兰瑛自是不知道这些，她很高兴地说：“不过既然是校友，为什么还要这么客气呢？”她指了指厉温珣，“刚才廖老板叫他一句先生，我听着，可总觉得那里不对，他自己恐怕也不习惯极了。”

廖明霁闻言，并不说话，眼眸当中微微含笑，仍是看着厉温珣。

厉温珣被这么看着，只好说：“确实不习惯，廖老板，以后只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廖明霁很愉快地笑了一笑，“那温珣也不必叫老板了，叫这个的人太多，多到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我的名字。”

于兰瑛见他如此随和，不禁一笑，说：“看来改一天，我很该正式请你们校友朋友之间，好好聚一场。”

廖明霁说：“那可太好了，不过今天，还是先和于小姐谈一谈正事。”

于兰瑛正色说：“是了。”

便把方才在车上看的那份文件拿出来，放到廖明霁面前，“这是之前绵谊纺纱厂和女工签订的用工合同油印副本，其中关于薪金计算和工时问题，写得比较清楚。”

廖明霁眼帘一垂，就这么扫了合同封面一眼，却不准备看，抬眼说：“这份合同，我已经看过了。”

于兰瑛一点也不意外，轻轻一笑道：“薪金报酬，是工人和工厂之间最重要的一条纽带，廖老板大概也知道，现在女工们迫切想要新的工作机会，恐怕是能接受降低一点工钱的，但我作为女子工会代表，还是希望，将来新的工厂开起来的时候，可以给予她们合理的劳动报酬。”

廖明霁说：“那是当然。”说着，也取出一张合同来，递到对面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道：“这是我拟定的新纺纱厂的用工合同，算到现在，是第三版了，今天中午才又加了一小份文件附在最后，二位可以看一下。”

于兰瑛略有些诧异，看那合同面上，只写着‘合同’两个字，再翻开左面第一页，便是‘如安纺纱厂用工合同’一列大字。

因为这和从前见到的合同都不同，于兰瑛便问：“为什么没有写明女工合同？”

廖明霁说：“纱厂暂时没有招录男工的计划，但将来就算要招男工人，也是同工同酬，这份合同样适用，不必单独列出。”

于兰瑛微微一怔，随即感动地说：“这‘同工同酬’四字，莫说是在我们中国，便是全世界的女性工作者，都是翘首盼望的。”

廖明霁倒也坦诚，说：“规章的制定，是最简单的事，等到落实，却一定会有数不尽的难处，我在老家时，已经在这方面有过一些实践，因此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好，所以在此之前，便只收女工，不仅是工人，也包括管理、文员等职位。”

于兰瑛更加动容，说：“廖老板有这样的心胸，我实在是敬佩得很，好罢，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廖明霁对这样爽直豪气的女子，却是不陌生的，便也端起茶杯，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厉温珣。

厉温珣忙随他们一道，端端正正地举杯，说：“敬同工同酬。”

廖明霁说：“敬志趣相投。”

于兰瑛说：“敬如安纺纱厂。”

三人真正正经经地饮了一杯，方才还难免客套的场面，现下立刻大为不同了。

于兰瑛认真将合同看了起来。

原来廖明霁打算新开的这如安纺纱厂，工时是自早六点至晚六点，按照每日十小时计算，其中包括午间中饭时放工一个半小时，要知道，绵谊纺纱厂可是十二小时工制，午间只一个小时放工吃饭，并且在薪酬上，如安纺纱厂每个月也要比绵谊纺纱厂多了足足两块，加到了二十块钱。

就凭这两点，摆出去拿给前绵谊厂的女工看，恐怕她们都要争破了头来做工了。

再看之后关于女工福利、假期、食宿和种种制度，越看越喜，以至于竟有些不敢相信了。

她常年奔波在各处，对那些旧式工厂，有很深的了解，知道都是极尽其剥削之能事。工人们，尤其是多数无知的女工，每天作十二小时，甚至十五小时的长期苦工，才能得到些微的报酬。既因封建观念影响，也为了要生存的缘故，她们格外勤劳吃苦，不敢冒一点丢失工作的风险，面对厂方减小工资也好，增加工时也好，剥夺应享之利益也好，种种不合理的欺压，惟有茹苦忍痛，逆来顺受，不敢声张，不敢呼吁，更遑论要求什么优渥的人权福利了。

而申城因为成了首都，如缫丝，纺织，织袜，橡胶，烟草等业的新式工厂陆续建立，这些工厂的待遇和环境，比旧式工厂要好上许多，因此附近城镇，甚至更偏远的城市，都有许多女子不惜远离家乡，也要来这里工作。

这也导致首都的女工数量是多于需求的数量的。

绵谊纺纱厂利用这一点，也利用总统亲属的关系，虽是新式工厂，只勉强做到了工人薪酬福利的最低限度供给，最为人诟病的，其实是厂房陋劣，机器排列得很密，响声特大，空气又极沉闷，并且细花絮到处弥漫，环境很不利于女工的健康。

现在看廖明霁的打算，竟是一番彻头彻尾的改建，为了将工房场地扩大开，还把原先那等简陋的宿舍全都拆了，又因为如此，重新在幺井路租下房舍，来供单身女工居住。

于兰瑛看合同时，厉温珣自然也没有愣着，他也把视线投过去，一点一点看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惊奇。

他自问己身，很不该记着那点芥蒂，总揣测人家的意图，光是要把这样崭新的纺纱厂建起来，背后的人，就定然是一位很值得尊重的良心企业家了。

不禁抬眼，往廖明霁那边望去。

不想廖明霁也正看着他，眼神相触，很得体地颔首示意了一下。

厉温珣因为这份合同，也有些精神振奋的意思，便还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于兰瑛已把合同看完了，缓缓呼出一口气，脸颊上泛着激动的红晕，忽然说：“廖老板，按照这样的合同，如安纺纱厂开张那天，您是绝不会缺少工人的，还来找我寻从前的女工，大概也有别的原因吧？”

廖明霁语气平淡地说：“确实有。绵谊纺纱厂开了几年，我知道他们出来的成品，其实品质很不错。当然，当初开业时的五万枚纱锭，三百台布机，都是很高质量的，这是一个原因，但在厂里的待遇并不算好的情况下，还能有那样的产量和品质，我把这归结到人的身上，可想而知她们是如何兢兢业业的。等到我的纱厂重开的时候，机器，厂房，环境，薪资，管理，每一样都只会比从前更好，那我费一些周章，找回从前那一批做工熟练，效率又高，又勤谨合作的女工，这对于我将来的收获而言，是很值得的事。不过，对女工的初期考察，也不可免。”

于兰瑛听得痛快，说：“廖老板，你放心，那些女工，虽然很多都已经返回了她们的家乡，但我有把握把她们找回来，你尽可考察，她们的工作能力，是不怕这个的。”

廖明霁一笑：“好。”又说：“现在厂房还没有改建完成，但在本月中旬后就会大致完工，再有其他事项，我的计划是下月初一开张，在此之前，于小姐和温珣，可以随时去参观。”

于兰瑛睁大眼：“可以吗？”

“当然了，”廖明霁说，“只要提前告知我一声，对了，”他把视线转向厉温珣，语气忽然变得十分谦和，“温珣，到时候的开张典礼，我还想请你参加。”

厉温珣一愣：“我？”

于兰瑛听着听着，忽尔神秘一笑，像领会了什么。

廖明霁见状，也就微笑：“好罢，我直言了，关于纺纱厂的事，其实我一直很想请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来帮我一起管理，这是家父在我来首都前就有的提议。现在首都和以前大不一样，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温珣是本地人，也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学历、见识都符合，又恰巧和于小姐相识，我想，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荣幸，请到你来我这里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