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不闻 第10章 闲谈

为了眼下这桩事，廖明霁是不辞辛劳，耐心十足的。

身边那位袁太太，看似体体面面的传统妇人模样，却是申城劳力工人当中赫赫有名的存在，四十出头，手腕过人，幺井路后面长长一串，足有半条街的地界，密集拥挤地住了上百户人家，全是她手里觅瓦遮头的租客。

袁太太自己，则住在幺井路最头上一幢有年头的宅子里，那是她那早早没了的亡夫留下的念想，家里养着十来个得力的佣人，管家就兼着司机，但汽车一年也动不了几回，每逢清晨，总是穿着文雅的旗袍或大衣，搭黄包车去里头逛一圈，确保没出大事，要是遇上老租客，还愿意停下来说一两句话，以示亲切，若有人闹事，倒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警察厅的袁厅长，就是她亡夫的亲哥哥。

像这样的夫人，一贯不喜欢洋货，不爱吃番菜西餐，廖明霁投其所好，接连好些日子，都亲自陪着到处逛，只挑她感兴趣的地方，这般用心良苦，都只为了能顺利租下她的一处房产，将来用作集中安置纺纱厂女工的宿舍。

从前绵谊纺纱厂的女工，一半以上都是年轻单身的女人，在这一半当中，又有近八成，是乡下或是邻县互相结着伴来首都做工挣钱的，在本地没有别的家人朋友，需得租一处地方落脚。这部分女子为了生计，通常是一毛钱要掰开来花，尽量地节省，好把钱月月寄回家去，或是为了父母，或是为了弟妹，自己却过得很贫寒，但这贫寒亦是有尊严的，毕竟是选了一条靠双手勤苦挣出的活路。

廖明霁既然办厂，工人便是极重要的部分，必须慎重考量，他按照老家的经验，打算将女工宿舍办起来，这份保障和免去的花销，自然也是招工时的好名头。

当然了，袁太太迟迟不松口，也有她的顾虑。

“廖老板这样诚心，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袁太太淡淡笑着，手里端一杯热气袅袅的武夷秋茶，“我的提议，您始终不能采纳是吗？”

廖明霁秉持着庄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眉头微微拧着，有些难色的模样。

袁太太说：“在厂房大院子里圈一处地方来，搭那一种临时隔板房子，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块镜子，就很够那些好女子容身了，她们要求的，本身就不高，不至于风吹雨淋，又能干干净净，又安安静静的，很可以了，何必非要租一幢楼呢？大概廖老板是留洋的新青年，在乎工人们的人权，想提供自由一些的环境，可这自由，也未必是好事情。”

廖明霁和煦地笑了笑，说：“袁太太的建议，我也想过，只是绵谊纺纱厂的规划，有不合理的地方，现在改建，很需要一些时间。”

袁太太叹了口气，点头：“这我其实知道一点，不瞒你说，从前有一两家人在幺井巷子住，家里的女人在绵谊纺纱厂做工，男人在码头装货，我听过几句，说厂里挤得不像样子，小小的空子，喘口气都不容易，空气里飘着棉絮，一不小心，就吸进了肺里。”

廖明霁沉着脸点点头，说：“厂房要大改，机器也要重新安置，所以，是没有多余的地方建临时宿舍的。”

话头转了回来，袁太太便微笑一笑，喝下一口茶，慢慢说：“幺井巷子吧，看着乱糟糟的，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有，世俗得很。那些来自五湖四海，漂在申城落脚安身的人，为了早起谁用热水多一点，谁晾衣裳的，晒干菜的位置好一点，谁家孩子混脏了墙根，女人的内衣又不翼而飞了……总能吵出戏台子上都演不足的热闹，但这些说到底，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那是个干净地方。”

廖明霁眼神一顿，明白话可算说到点子上了。

袁太太眼里似有深意，微微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我对那些辛苦谋生的女孩子，也是很尊敬的，可廖老板对首都这地界，恐怕缺乏一些了解，那些花花绿绿的诱惑、威吓，哪是一般人经得住的？自从那一年，我亲自求着我那小叔子，带人把那个暗窑子给剿了以后，看着那些十来岁的姑娘，虽然心里痛惜，却是实在怕极了这样的麻烦事。不是不信任廖老板是正经的生意人，但是要让我把楼租给上百个独身的小姑娘住，被那些……那些不安好心的人知道了，会怎么样，谁知道呢？再要像从前那样，铺天盖地的报纸摔在我脸上，说我的房子是什么聚麀作乐的地方，那真是，没的面孔见人了。”

这番话倒也是肺腑之言了，廖明霁眼看袁太太说到往事，仍是叹息不已，心有余悸的样子，便就摆出郑重其事的态度来，说：“袁太太，您从前的举动，我是听说过的，也十分敬佩，否则，我也不至于这样纠缠，种种顾虑，我想，我大概也有这个能力，为您做出一份承诺来。”

袁太太微愕，道：“廖老板这话的意思，我却不十分懂。”

廖明霁道：“作我的纱厂的女工宿舍，必要的管理规章不可少，女工们除了容身住所外，自然还要有一份安全的保障。我有一位好朋友，是申城护军使，何向忱何旅长，我本想先通过他，与袁厅长见一面，谈一番话，但袁太太您的意思，总还是最要紧的，只要您同意，我愿意向您保证，纺纱厂的女工宿舍，当是安全、自由的，沾不了那些脏事。”

袁太太十分惊讶，说：“呀，你怎么不早点说呢？”

廖明霁笑说：“早早说了，怕袁太太认为我仗势欺人呢，我那位朋友，是个正直的人，只会支持我做正确的事情。”

袁太太说：“廖老板客气了，别人不知道，我是很清楚的。”

何向忱作为申城护军使，同警察厅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警察厅有一位副厅长，背后有人撑腰，私下收□□贩子的钱，勒索商户，很成了气候，后来也不知怎么，竟撞到了何向忱手里，下场就不怎么好看了。

袁太太自己有地产，不经商做买卖，但知道小本买卖的不容易，幺井路上的摊贩，深以‘保护费’烦恼，知道那厅长倒了霉，一个个高兴得，恨不得点炮仗庆贺。

既是何旅长的朋友，这事扯不了谎，袁太太就不再顾虑，并且很高兴了，毕竟廖明霁开出的租金，着实可观，就说：“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廖老板，那边的房子，等我叫人打扫出来，作一番简单的整缮，再交到你的手里。”

廖明霁便起身，亲自为袁太太续上茶水，含笑道：“多谢袁太太。”

厉温珣一顿午饭，吃得实在很仔细。

他不赶时间，今天厉孟元带着厉边珣去探望何太太，中午肯定回不了家，他索性在外面待一待，到了时间就去接于兰瑛。

只是，有点好奇对面饭店里的廖明霁，原来他这样的大老板，每天的事也不少。

小罗来来回回，见这位客人也不阻拦，就大着胆子，连上了四道菜，嘴里舌灿莲花，专把周围有趣的事情捡出来说。

“……那先生非不肯让步，那小姐面上过不去，气昏了头，把脚上一只漂亮的高跟鞋脱下来，照着她那位朋友的头就掷，好么，手真准，把人脑袋一下就砸出了血来，唬得店老板忙不迭要叫车送医院，那小姐也吓坏了，光着脚，慌慌张张地掺在人堆里，脸都哭花了……街面上，二楼窗户探出脑袋来的，那都是瞧热闹的。”

厉温珣听他说得精彩跌宕，便笑说：“这样的热闹，平常不少看吧？”

小罗嘿地一声笑了，说：“确实不少，开饭店嘛，人来人往，什么样的都有，像您这样斯文的可少呢，也就廖老板差不多。”

厉温珣笑意一滞，“哦？”

小罗是个人精，早看出来这位少爷对廖老板是有兴趣的，只是人矜持，不好直接问。

没准就是生意上有往来，这不稀奇，有钱人之间，不都是有往来的？

遂兴致很高地说：“可不是，廖老板人长得气派，点菜豪气，人又好，少爷不知道，我们常见那一种客人……我不该说客人的不是，但就实在气不过，那些人，倒要把我们踩在脚底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伺候主顾，这是本分，我们情愿着呢，可谁不是爹娘养大的，就说我们店里齐哥，上次就被一个客人泼了一胳膊滚烫的肉汤，皮都烫掉了一层，连高烧了两天，得亏老板把他送去了德国佬开的医院，打了那叫什么西洋针下去，才好了。”

厉温珣本是微笑听着，到了后面，渐渐脸上收敛，沉了面色。

小罗觑着他表情，又一笑说：“瞧我，说起来没个完，少爷，您看，要不要给您换壶新茶，清一清脾胃？”

正在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

厉温珣说：“好，多谢。”

小罗答应着，忙下去换茶了。

从窗边往下看，可见那辆黑色福特车缓缓驶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