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不闻 第12章 一拒

被这诚意满满的目光注视，厉温珣虽萌生歉意，却也并不迟疑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廖老板，不，明霁兄，恐怕我不得不令你失望了，”他诚然道，“对于这类工厂的经营管理，我是没有一点经验的，当然，也并没有这方面的理想，如安纺纱厂如今看来，是你寄予厚望的一件事，其中意义，我一个外人都忍不住想要为之喝彩，因此这管理工作，更该由专业的人来担任，才能不辜负你的心血，我绝不是最合适的人。”

他说话时，廖明霁仍旧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刚开始那句‘明霁兄’，让他眼眸之中有一抹温暖欣悦的颜色划过，听到后面，眼底虽然有失望，倒也是探究更多一些。

厉温珣把话说完，心想他若要坚持劝说，自己也要说得更直白一些，然而廖明霁略作沉吟，温和一笑：“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温珣回国不久，对国内这一类的实业工厂，确实接触太少。”

厉温珣就有些意外。

又一想，廖明霁把进退之间的分寸，一贯把握得极好，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纠缠着不放。这么一来，他觉得该表示多一些的友好，便说：“明霁兄说得很是。要是以后有其他我所能及的小事，我是很愿意提供帮助的。”

廖明霁微笑说：“是吗？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刚才说的开张典礼，我是诚心邀请。”

厉温珣一顿，只好笑答：“明霁兄既然这么说了，我怎么好推辞呢？到那一天，我一定早早到，有能帮得上忙的，请不要客气。”

于兰瑛在旁边听了半日，表情几番变化。

她没想到厉温珣拒绝得这么快，也没想到廖明霁对这拒绝的答案，又接受得这么快，眼看这合作是无法完成了，难免有些惋惜，斟酌一番，开口说道：“温珣刚毕业回国，于工作上的选择，大概还是很愿意做实事的。我想起我刚毕业那一年，做中学国文教师，虽然也是令人尊重，可后来有了工会，又觉得这更有意义，选择什么样的理想，不是轻易能做好的决定。”

厉温珣明知她是要缓和局面，也就顺着说：“的确。”

廖明霁则赞同地点头，说：“于小姐选择的事业，实在令人钦佩，温珣也还年轻，自然可以谨慎选择，说来很惭愧，我从小受父母教养，倒从没有想过有经商之外的道路去走。”

于兰瑛忙说：“承担家族的责任，本就很不容易，廖老板一样令人敬佩。”

廖明霁淡淡笑笑，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指着桌上的点心说：“好了，谈完了正事，我们也该休息休息，用一些点心吧。”

于兰瑛欣然说：“好。”

厉温珣出门时开走了家里那辆常用的汽车，厉孟元又接了姨妈的电话，决定去探望病中的何太太，厉边珣只好把家里一辆旧一些的奥兹汽车搬了出来，加油收整。这车是厉似微和唐绮芸结婚时买的，据说买的时候，还是用的银子结算，现在看，就没有那么时髦了。

厉孟元教育弟弟：“什么叫不时髦？你瞧不上爸爸的车吗？整个首都这样的车也不过五辆，当初爸爸开着它，载着妈妈去公园兜风，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厉边珣把送给何太太的一些补品放到车上，说：“好罢，那我也开着它，载着姐姐你去兜风，好不好？”

厉孟元一笑，“你上次开车，手号（注1）打成那样，让我觉得很没有安全感，还是我来开吧。”

厉边珣不满了，“我的驾驶技术是没有哥那么好，可也不至于让你失去安全感吧？”

厉孟元坐进驾驶位，扶着转向舵，从车窗伸出头来，“快点上来，别耽误时间了。”

从厉宅到何宅，着实不近，这车的动力又没有那么足，路上开不快，等抵达时已经中午了。

何宅的门房，看起来不大好相处，又高又壮，横眉怒目的，不过迎上来说话时，眉眼放松下来，语气倒也很客气。

“厉小姐，厉少爷，我们太太早就吩咐了，请进吧，我叫司机来给把车停到后头去，您放心，碰不了一点。”

厉孟元道了谢，顺手从小包里抽出一张两块钱的钞票递给他。

门房这个活，一向有这类赏钱的进项，不过何宅是督军的私宅，佣人们被管束得很严，大额的钱绝不敢收，只有一块两块，不至于逾越了规矩，他便双手接了，说：“谢谢小姐赏。”

厉边珣搬着几样补品在手里，有意无意把何宅门庭打量了一个遍。

这地方，原先好像是一个小公馆，似乎住着什么很有身份的人物，不过也都是前朝的过眼云烟了，听说何丰在个人的生活上很是朴素，看这宅子，的确没有豪华整修的痕迹。

直被引到了客厅，何太太扶着一个小丫头走出来，满面笑着说：“厉小姐，小少爷，真是谢谢你们来看我。我这咳嗽时好时坏的，怕沾染了你们，别拘束，快来坐下。小瑶，给客人倒茶。”

厉孟元很柔顺说：“何太太只是风寒咳嗽，又快好了，不怕沾人的。”

一面说，一面在何太太下手的椅上坐下。

厉边珣精精神神地站着，说：“何太太，我们拿了一些补气润肺的补品过来，希望您早日康复。”

何太太就着亮堂堂的光看厉边珣，发现是年轻焕发，极有神彩的一个俊孩子，更加喜欢了，招招手让丫头把补品接了，说：“好孩子，上次只见到你姐姐，现在见你，可真是漂亮的模样，你们有心了，拿了这许多东西来，可不许就走，我让人备了饭，有一种你们年轻人最喜欢吃的，是什么水果和牛乳做出来的西洋点心，冰冰凉凉的，去秋燥正好，今天还是第一次做呢。”她又悄悄一笑，“督军他不喜欢番菜，不给他这个口福，专门招待你们两个，好不好？”

厉孟元笑起来，说：“那可太好啦，只是太麻烦何太太了，我们来一趟，要您这么兴师动众地招待。”

何太太说：“这叫什么兴师动众呢，你们不来，家里也是要烧饭的，督军和向忱中午都不回来，听美芸说你们要来，我真是高兴都来不及。”

厉边珣规规矩矩地在姐姐下手坐了，深知这种场合，姐姐的本领要比自己强上许多倍，便就一直维持礼貌的微笑作倾听状，偶尔喝一口茶，不怎么发言，此时忽然听见何向忱的名字，不由眉头一挑。

厉孟元却一脸平常，很自然地接话：“原来何督军和何旅长都不回来？”

何太太说：“是呢，平常的日子要是不出门，我中午啊，都是一个人吃饭的。”

厉孟元说：“温珣和边珣回家之前，我也是整天一个人，有时候觉得想出去走走，就到景阳公园去，那边有个景阳大戏院，姨妈说你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等太太身体好了，我再请你们一起去听戏吧，最近首都来了一个江浙的戏班子，很与众不同呢。”

何太太是很喜欢听戏的，马上高兴地说：“美芸告诉我你是上过大学的女子，还会西洋乐器，难道也爱听戏吗？”

厉孟元怡然一笑：“偶尔听，也觉得是有趣味的。”

这一来，何太太觉得更和厉孟元投缘，想到这样好的女孩子，不能和自己的侄儿成就一桩美好的姻缘，着实遗憾，可事情到底不能强求，现在她肯过来探望自己，又陪着自己谈这些琐碎的家事，已经是极有涵养了，便把遗憾之心放下，越发亲热地和厉孟元说起话来。

午餐时，果然有一道水果布丁，做得大概不比西餐厅差。

何太太十分客气，一面劝着厉家姐弟多吃一些，一面又拣着话谈笑，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毕，因为何宅种了许多山茶花，正是开得好的时候，何太太便邀请两人在院子里散一散步，欣赏一番。

厉孟元陪着何太太走在前面，现在何太太已经不再叫‘厉小姐’这样生疏的称谓，改口叫孟元了，厉边珣隔了一段距离，闲适地跟在后面，又把何宅的后院观察了一个遍。

何向忱自幼养在叔叔婶婶膝下，何太太是这样慈爱的人，必然对孩子也很好，不知道何向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打小就是现在这样惜字如金，不苟言笑的。这院子很清爽，花开得好，何向忱回家来，吃过了饭，也会这样绕着圈子打转吗……

正在无边无际地遐想，忽有一个侍役去到何太太跟前通报，说少爷回来了。

何太太诧异道：“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侍役回答：“小的也不知道，就看见少爷的车停在门前了。”

何太太觉得有些尴尬，更怕厉孟元尴尬，忙说：“有人告诉他厉小姐和厉小少爷来家里了没有？”

侍役说：“说了的。”

何太太说：“知道了，你去吧。”又转向厉孟元，抱歉地说：“这可是巧了。”

厉孟元还没说什么，厉边珣已几步走近，微笑说：“何太太，昨天我和何旅长说了几句话，很仰慕他的气度。”

何太太想他一个刚二十的男孩子，对侄儿那样比他年长，又当着军官，舞刀弄枪看似很威严的人，大概有一些羡慕的心情，这是常有的，比如刚当兵的小孩子，对着军营里的老兵哥哥，那都是又听话又崇拜，忙笑说：“是吗？他比你大不少呢，和你们的大哥差不多大，你想和他说话，别怕，只管去说去。”

厉孟元两眼微微一眯，不解的目光落在弟弟脸上。

厉边珣却不留心，欣喜地说：“那我去啦。”

果真快步往前厅去了。

注1：民国的汽车大多没有转向灯，拐弯的时候，司机得把手伸出窗外，用特定的手势提示后面的司机。比如说你想右转，就得把右手伸出窗外，小臂平伸，手部在空中顺时针画圈，后面的司机看见了，就知道你是想向右拐弯；如果你想左转，就得把左手伸出窗外，同样的小臂平伸，手部在空中逆时针画圈，意思是告诉后面的司机，我要往左打方向了。另外还有刹车的手势、减速的手势、倒车的手势，这些手势统称为“手号”，是民国司机上路前必须学会的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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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