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童是在野玫瑰田摔倒的时候突然想到《铁圈》的。
这天,嘀哩哩带她来到这块一望无际的野玫瑰田,计划一起采花瓣、做玫瑰花饼。
田野里的玫瑰全是火焰一般的红色,带着香气,熊熊地燃烧到了天边。有些玫瑰树长得比何童都要高,何童在花田中奔跑穿梭,像是掉进了玫瑰起伏的海浪里。
嘀哩哩还带了一条连衣裙给何童。
“穿上就不会被玫瑰的刺扎伤啦!”
裙子也是天空的蓝色,但和嘀哩哩身上那件的蓝色不太一样。
其实嘀哩哩那身衣服的蓝色也经常变来变去的。有时深一些,有时浅一些,有时偏青色,有时偏紫色。这天它们看着则像是浅浅淡淡的月白色,傍晚月亮将要出现的那一小块天空,就是这样的颜色。送给何童的那件连衣裙则是更深邃些的蓝。有些像是秋日里晴朗的下午,一丝云彩也没有的天空,那种纯净温润的颜色,呆呆地看着它时,那感觉就像小心地用指尖摸一块凉丝丝的果冻。
——嘀哩哩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天空的颜色的?
何童想,依照她们精灵那种纯天然原生态的生活方式,没准嘀哩哩会用蓝色的花瓣汁液染布做衣服呢。像长在野草丛里星星点点的阿拉伯婆婆纳,或是洋气些的矢车菊和葡萄风信子,它们都有些像天空的颜色。把它们用神奇的比例混合,再加些像甲虫一样的神奇佐料,对,没准嘀哩哩就是这样调配出神奇的天空蓝色的。
“嘀哩,这条裙子的颜色好漂亮呀!是你自己做的吗?”
“对呀!这可是我特地找的一个秋天的下午呦,当时天上一丝儿云彩也没有,这个时候的天空颜色最美啦!”
——想不到两个人还挺心有灵犀。
“那这个颜色你是怎么调出来的?”何童压低声音,“有什么,秘密配方吗?”
“秘密配方?唔,秘密配方,就是一定要找一个很静很深的小潭,还有一定要用很白很细的亚麻布。然后呢,把亚麻布很平地铺到小潭上,水要刚刚好没过布,不可以太深也不可以太浅。最后,要很耐心地等待天空的颜色倒映到亚麻布上,唔,就是这样!”
嘀哩哩煞有介事地说着,每个“很”字都咬得很重,突出这个方法的秘密来,边说还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把亚麻布抻平。
——妄图用普通人的思维方式去揣测你,是我不该。
何童默默地换上了这条魔法的裙子。
没准问题就出在这条裙子上。毕竟是秋日里的晴空,平时光是看看就已经很快乐了,把它穿在了身上那还了得。于是何童就有些快乐过头了。
她和嘀哩哩一人抓着一个布袋子,一边在花海之间奔跑谈笑,一边摘下最鲜嫩的玫瑰花瓣。
嘀哩哩又开始笑得像株山桃草似的了,扑簌簌的,似乎何童随便说句什么都可以把她逗笑。何童快乐地望着自己这位好朋友,她浅浅淡淡、细细长长的身影立在红玫瑰的花丛中,就像是造物主不经意划出的一道浅浅淡淡、细细长长的蓝色墨迹,只有眉眼被格外用心地勾勒了几下,显出永远的友善和快乐来。
就这样,何童时不时地在花丛中寻找一下嘀哩哩的身影,再安心地扎进又一丛茂盛的玫瑰中去。
跑啊,笑啊,似乎没有尽头。
“哎呦——”何童突然摔倒了。
“哈哈哈哈何童!你是不是摔倒了!哈哈哈哈哈!”嘀哩哩又被逗笑了。
“对啊!”何童也快乐地回答。
她摔倒在玫瑰花枝遮蔽的草地上。不知道为什么,快乐得有些累。何童索性就地躺下了。
啊!这块野玫瑰田上的天空也很美啊,每朵云都那么饱满。
何童想,现实世界也有这样的阳光、这样的云。所以童话世界的天空带来的快乐,现实世界里也可以找到吧——虽然没有什么可以约的朋友——自己完全可以在一个这样明媚的日子里,戴上一顶跟蓝天白云很配的大大的黄色宽檐帽子,穿上短裤,出去疯跑一天,把自己晒得黑黑的。
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
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幻想戴着黄帽子的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被晒得黑黑的时候,那只铁圈骨碌碌地,滚进何童的脑子里了。
何童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
嘀哩哩发现野玫瑰田里突然安静了。没有了何童的笑声,连何童因为奔跑大笑而有些重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何童?你摔伤了吗?”嘀哩哩喊道,朝何童摔倒的地方走去。
和何童成为伙伴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嘀哩哩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坚定——这或许真的是自己最后一个人类伙伴了。
作为一个已经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精灵,她有过十几个人类伙伴。
这个数字在童话世界里是十分罕见的。因为精灵不像花草鸟兽那样拥有承载生命的实体,使它们可以自然而然地依守生老病死的规律。精灵的生命就像是早晨凝结的露珠一样,它在某一个时刻诞生,然后经历一段时间的阳光和微风,便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悄悄地蒸发,消失了。大部分精灵的生命都只够拥有一个人类伙伴——看起来这段生命的使命便是迎接一位不快乐的人类小孩来到童话世界,小孩离开,生命也跟着消散——但也有少数精灵活了相当长的时间。
嘀哩哩便活了很久,久到她已经疲惫不堪。她打算退休了。她打算将生命停止在何童这里。
何童是嘀哩哩的第二个大人伙伴。
作为一个大人,她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问嘀哩哩,“我是你的伙伴中最特别的吗?”事实上,嘀哩哩心里有个大概的答案:何童不是其中最不快乐的,也绝不是最善良单纯的,甚至在阴郁与恶意上,她也评不上“最”的称号。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最”,嘀哩哩小心地想,那她可能是最虚伪的吧。毕竟已经伪装成职业女性跑进大人社会了。
大人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嘀哩哩不太了解,但显然何童也只学到了些皮毛。那些大人的客套和捧场,何童做起来怪里怪气的。
何童的心也学着大人封闭起来——只有偶尔放松的时候,眼睛快速地转动一下,让嘀哩哩猜着她在心里嘀咕了些什么东西——更不要说何童还将“不要讲创伤和秘密”写在了合同里。
所以这天,在这片野玫瑰田上,何童是第一次地打开心扉的一条缝。她给嘀哩哩讲了一个故事。
嘀哩哩拨开一丛玫瑰,看到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的何童。她正平静地流着眼泪。
“你听过《铁圈》的故事吗?”何童问嘀哩哩。
是的,虽然嘀哩哩在心里偷偷地想何童是“最虚伪”的,但这并不代表她对何童有什么负面评价。她很喜欢何童。何童怪里怪气的大人做派,还有在心里嘀咕事情时眼睛快速的转一下,她都很喜欢。还有何童那些长长的理论——和很多孤独又聪明的小孩一样,何童看到什么小事都要总结出个理论,只要时机合适又有倾听者,她就会忍不住大谈特谈。
就像来到这片红色的玫瑰田后,何童絮絮叨叨她的色彩搭配经。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前几天看到的那片大波斯菊,粉色和白色的小花间杂,看着特别清爽。其实粉色本身也是很清新的颜色,可如果只有粉色就有点腻了。绿色也是这样,不管多清新的绿色,点缀上一点白,就会变得,唔,就会像提子奶茶加了冰块一样!但是,”何童指向了玫瑰燃烧到的天边,终于说到了重点,“红玫瑰就算长到了天边去,也一点都不会腻!它就理所应当似的全该是红色。如果中间有一丛玫瑰长成了白色或者粉色,就没有现在这种,这种喘不上气的感觉了。”
嘀哩哩很是赞同。
何童还会起一些名字好让她的理论听起来更专业。比如“低算力理论”,何童用它来评价文艺作品。“在一个低算力的世界,愚蠢的主角可以用一点点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智慧获得完全不匹配的成功和赞美——就像我说‘我看出了破绽,你个左撇子!’然后周围人立刻惊呼哇哇哇不愧是学神啊——哼哼,因为低算力的世界提供不了太高招的剧情。”
嘀哩哩不喜欢这个理论,因为这是在她夸赞何童答对了3和0.3循环的题目之后提出的。嘀哩哩担心何童是在用它评价自己制定的冒险计划。可担心的情绪才一出现,何童的眼睛就转了一转。“其实我觉得很多儿童向作品都很低算力,例如一些奥x曼,可依然很好看。因为善良,爱,亲情友情,这些无所谓高级低级,不是吗?”
——就是这些奇奇怪怪的理论,和奇奇怪怪的理论补丁。
这些理论和理论补丁可以让嘀哩哩看出何童的一些性格,但它们并透露不出何童心里藏了些什么东西。它们也都不像这个铁圈的故事那样,那么的,那么的……
“有一个命运很悲惨的老头,他在一个工厂里从幼年打工到老年,一件值得回忆的高兴事都没有。有天他看见了一个开心地滚着铁圈玩具,和妈妈一起散步的小孩。他羡慕、嫉妒,然后开始难过。他开始梦见自己变成那个滚着铁圈的小孩。后来他在街上捡到了一个旧木桶上的铁箍,带回了家。它让他的美梦变得更真实了。再后来,他开始悄悄在早上带着铁箍出城,在城外的田野上滚铁箍,边跑边笑,幻想自己是滚铁圈的小孩——当然同时还得警惕被别人看到——他就这样开心地玩了好几天。结果有天他在清晨的野外着了凉,就那样越病越重,死了。”
——真、真是一个让人心碎的故事……
嘀哩哩席地坐在何童旁边,愣怔地听着。
为了能拥有一个梦想中的葬礼,她在好朋友的建议下开始寻找大人伙伴。因为大人更有能力、更有责任感,也能更成熟地面对生死,好朋友是这样说的。其实嘀哩哩想要的是一个充满爱的温馨又浪漫的葬礼,她觉得小孩也可以做到,但她也明白,这样一份任务对小孩而言太过沉重了。所以她选定了何童,一个又有专业能力又有几分童心的大人。可现在嘀哩哩却突然发现,是的,何童并不是她认识的小孩里最不快乐的,可其实何童连小孩都不是。
——她来到童话世界,相信我可以帮助她。可我却撒了谎,我寻找伙伴的真正目的不过是希望有人替我办场葬礼而已。我甚至给她带来了新的,大人关于铁圈的痛苦……
不过等嘀哩哩侧身揽住何童肩膀,看着她那沮丧的神情时,刚生出的几分懦弱的内疚立刻便被更强烈的事业心盖过了——她本来就不是爱纠结的性格——嘀哩哩很有心眼儿地想,我是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可只要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呢?我会像从前一样,不,我会比从前还加倍地用心,而何童也会像我从前的伙伴那样,快乐地结束冒险。唯一的不同只是我会在冒险的终点死掉而已。到那个时候,再请快乐的何童帮忙准备葬礼的事情,那就一点问题也不会有了。
对,一点问题也不会有。
坚定了信念,嘀哩哩贴得更近了些,又捏出了自己最温柔的嗓音,“何童,你怎么了,这个故事让你伤心了吗?”
何童的眼睛闭了闭——嘀哩哩相信在眼皮下面它们一定偷偷转了一转——又睁开,带着满脸的泪僵硬地笑起来,“好啦!其实结局是他已经在想象中做过快乐的小孩,有了值得回忆的高兴事了,所以最后是笑着死的,HAPPY ENDING!”说着皱了皱鼻子,笑容灵活了些,“……是不是听着更心酸了?这个可是经典催泪小故事呢,小孩听到都哭了!你是不是也听得难过了,哈哈。”
嘀哩哩继续柔声安慰:“其实,铁圈、玩具、童话、快乐,这些并不是小孩的专属呀……何童,在你心里你的铁圈是什么?”
何童神色尴尬,“怎么扯到我身上了哈哈……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故事,有些感慨,唔,我还总结了一个理论呢,‘铁圈理论’,是说那些没有在正确时间出——呜——”何童没忍住哽咽了一声。
——情绪波动时不要信任任何一句台词。
然后何童就自暴自弃地捂住脸不说话了。
一阵风吹过,无言的玫瑰海浪随之起伏,显得这片野玫瑰田更加静谧了。何童捂着脸深呼吸,嘀哩哩也安静地等她平复心情。
何童有些懊恼。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看看嘀哩哩那副表情,简直就像游乐场里一匹麻木的小马——日复一日地招待小孩顾客,等到来了个超重的大人顾客,她依然保持那种无知无觉的事业心,相信自己可以如常小跑着绕场一周。何童调整着呼吸,心乱如麻地想着怎么打补丁。
嘀哩哩凑近,捏着何童的手腕轻轻晃了晃,“何童?何童,来,我帮你擦擦脸吧。”何童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向嘀哩哩示意自己没事,嘀哩哩却不见外地直接钻进了何童的怀里,一只手抚上她的背,一只手拿着那块熟悉的天蓝色手绢,不客气地擦起眼泪来。何童的胳膊支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最后只能虚虚抱住嘀哩哩。
何童心跳得有点快,因为这里实在是个浪漫的地方。
她能听到风吹过野玫瑰田,玫瑰起伏发出的“沙沙”的声音,还能看到玫瑰的花和枝叶摇荡着映在两人身上,那锈红和灰绿色的浅淡影子,还闻到了被风吹来的浓郁花香。
还有,还有轻柔的呼吸扑在脖子上的感觉……
何童觉得玫瑰的香气都要把自己的脸蒸红了。
嘀哩哩认真地用手绢在何童脸上擦了一遍,又用指弯轻点了何童的脸颊和鼻子几下,好像在挨个安抚它们一样。“何童,你怎么脸红啦?在童话世界哭鼻子是很正常的事,不用不好意思的呀!”
——脸红是因为你在性骚扰!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个缺心眼儿,我一定要向月亮投诉的!
何童有些冷硬地说:“我没事。”双手搭在嘀哩哩肩上暗暗使了点力,如果嘀哩哩有点眼力见,这时就应该趁势从何童怀里起来。可嘀哩哩才没有这种东西。所以两人就保持着这过分亲密的姿势。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聊聊天?”
不知道为什么,何童觉得嘀哩哩全身都写满了“事业心”——没准精灵看到有人哭就像我看到有bug一样,一边念着“来活了来活了”一边飞奔过去——准没错,嘀哩哩连贴贴都比平时更卖力了。何童想着,轻叹了口气。“我没事,我只是,唔,我只是有点经期综合征。”
“啊?”嘀哩哩连这一声疑惑都说得柔情似水。
“你知道经期吗?”
“当、当然……”
“那就是了。我是个大人,所以有经期综合征很正常。在这个时期我会头痛胃痛失眠焦虑暴躁易怒悲伤低落时而亢奋时而崩溃然后没完没了地流泪……但其实,什么事也没有,我就只是,经期综合征。”
嘀哩哩为难地问:“这还叫没事吗?”
“嗯哼。”何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这算是我们人类的魔法吧,你听没听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给痛苦起个名字,那名字就会切断原本连绵不绝的痛苦,然后当你轻飘飘地念出这个名字时,痛苦也会跟着轻飘飘地摔碎在地上。”何童在心里编造着补丁,思路越来越清晰,“虽然这样的‘轻飘飘’有时太傲慢太不尊重,但很多时候它有一种宽容的魔力,它允许你不用再被束缚着细细感受痛苦——痛苦已经被压缩成一个小小的名字了。”
情绪波动的何童此刻忍不住为这个新诞生的理论得意,笑容也真的快乐起来,“我还没有给这个起名字的理论起名字呢!哈哈!”
嘀哩哩看着转为亢奋的何童,不无担心,“那铁圈呢?它也会和经期综合征的名字一起,摔碎到地上吗?”
“哎呀,等这几天过去,我就不会再想起它了!没事的。”
何童作势要站起来,可嘀哩哩却格外固执地压在她的怀里不肯动,“可是下次你还是会想起来呀。”
“唔……哎呀,糟糕!月亮好像不准我再说了!”何童一本正经扯谎。
嘀哩哩轻叹口气,脑袋沉沉地伏在了何童肩膀上,呓语似地轻声问:“那,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缓解一下你的综合征什么的。”
——我现在只想你快点从我身上下去!
字数一下又多——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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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神鸟和悬铃木小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