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先生讲的故事与我记忆里的还是有点出入的。”晋楚卿的眸色微变,窗外的雨转小,不过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坠在宣融隋微起涟漪的心头。
晋楚卿凝视宣融隋,嘴角含笑,忆道:“我的神殿确实在第一重天,香火旺盛之下,便在神殿旁生出了一方戏台,各路神仙都道此戏台无故而养灵,戏台既凭空而生,算是灵气充盈之地,我便以戏祖之名,邀了一众神明来戏台听戏。”
“由戏生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戏灵一出生就是少年郎的模样,漂亮得很,但平日里毛毛躁躁的,做得事就没那么漂亮了。”
宣融隋听着,眉头稍皱,就记得那么清楚?
他如此想着,自是略过了晋楚卿如一泓春水映明月的眸子。幸好宣融隋没瞥见,若是真给他瞧见了,怕是心头会更不好受。
宣融隋硬邦邦道:“我听殇华姑娘说,戏灵经常到诸天大小神仙那儿闯祸,闯出一地鸡毛,各方神明不与他计较吗?还是说——回回都是仙师您出面。”
晋楚卿望着宣融隋,嘴角一抽,道:“跟我是有点缘故,但是诸天神佛那儿,也不是毫无干系的。这戏灵降生于戏祖殿,许是伴仙台而生,又或是得了九幽冥泉的灵气而生,还有一种诸天神佛都默认的说法——
戏灵仙神是由着当初来第一重仙台看戏的各方神明所产七情而生。各方神明的神力充盈,看戏入戏生出前世今生,一时不慎,七情流露神力,给了戏灵又一重造化。”
“他天生便是神形,有神明之力,又由着各方神明的七情投入,所以得天独厚。”
宣融隋问道:“这般得天独厚,为何不加以好好利用,常去各神殿闯祸,是初为神,神识不足,年少懵懂吗?”
宣融隋内心存疑,有灵气,有仙气,得各方神明之力出身,照理来说,应如玉如宝怀瑾握瑜,那为何总有人称戏灵仙神为恶灵。
晋楚卿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无奈道:“七情嘛,喜怒哀惧爱恶欲,其中的恶,戏灵为神化身之际,吸收得格外地好,恶归小恶和大恶,他都占了大头。戏灵初为神,好奇心足,还不熟天界各神明的脾性,所以常去闹闹他们,各神殿串串门,这本无伤大雅。”
“而且扫把星君的衰气厄气加持,那阵子弄得天上动荡不安,但因着七情和恶念有来源于诸神的可能,各路神明自知理亏,也不好说什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不计较他的过失。”
晋楚卿不免一笑,当年敬籽浮最爱凑热闹,常来戏台以看戏之名义凑热闹,他香火不足,修为不算高,神力也弱,周身厄气不知如何收敛着,常常外泄,这就导致刚成神的戏灵恶念上头时,常办坏事还倒霉。
宣融隋:“那仙师觉着呢?”
晋楚卿看着宣融隋道,挥了挥袖袍,道:“我都是天界活了万万载的老神仙了,戏灵仙神这才刚成神,于我,瞧着也只是爱个好心办坏事的漂亮娃娃。”
“哦。”宣融隋别开眼,闷闷道了声。
晋楚卿眯了眯眼,不知道在想着哪段过往,宣融隋见他这副忘情思索的模样,眉头一皱,道,“仙师,你讲得不好。”
晋楚卿疑道:“不听了?”
宣融隋:“我不听了。”
晋楚卿:“那算是原谅了吗?”
“不知道。”宣融拔开椅子,长袍一卷,抬腿往外走。
晋楚卿跟上,眼见着身前人虽是走得急,但是下意识地还是顿步等人,他嘴角一挑,快步跟上。
出了话神居,里头金羽的说书声依旧,外头却是变了天,原本小雨转瞬初晴。爆竹声好响好响,看来是要游神了。
宣融隋从千枝巷往百花街拐去,脑海中都是晋楚卿对戏灵姣好的评价。他想着脑子懵懵的,天上的烟花绽得越来越漂亮,周围的嘈杂声一重盖过一层,但他根本无心于此。
宣融隋想,他大抵是疯了,本应作为一个敬仰仙师的人,刚才是怎么了,竟对仙师口出恶言,这太不像他,太不像他了。他在想……究竟是何原因。
没想一会儿,他又想不通,干脆把一切都怪责在自己体内时不时会冒出的那股糟心恶念。
晋楚卿见宣融隋反常的沉默,不由偏头,一直盯着宣融隋使劲看,好半天,他温声道:“融隋,神像来了。”
“什么?”宣融隋仿佛听到声响又仿佛没有,他迷茫地拧过头道,“啊?可能是烟花声太大了,百姓们太热闹了,我没听清,仙师你说什么?”
晋楚卿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游行队伍,道:“我的神像来了。”
宣融隋眯了眯眼,认真地凝视过来,摇了摇头,道:“这不是,仙师你又诓人,戏祖的神像不是这样的。”
“那就是我的神像。”晋楚卿眯了眯眼,好似认真地在看。
“不是,你的神像眼角有红痣,可那尊没有。”宣融隋说出口后,见晋楚卿眼角的笑意,意识到宣融隋在逗他,不免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晋楚卿:“哦,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宣融隋问。
晋楚卿笑道:“你觉着,我的神像和各方神明的都不一样,是不是。”
宣融隋觉得可能是浓稠夜色下的烟花太亮了,声太大了,他总有错觉,锣鼓声震天,不知是从外头传来,还是从……内里传来。
宣融隋想通了这层关系,不自觉地顿步,抬眸望天,余光瞥向身边人。晋楚卿几乎是下意识,亦顿足,侧目看他。
宣融隋别开晋楚卿炙热的目光,心如钟鼓砰砰响,他道,“戏行拜戏祖,戏幕开前要拜,戏幕合了,我也会去拜。我见得多了,也就知道戏祖的神像与旁的有什么异同了。而且——仙师的神像确实好看。”
神像好看人亦是,不对,是神也好看,神亦是。
宣融隋越想,脑袋越通畅,他知道为什么心如惊雷,锣鼓声震天。因为——有一尊神,钩住了他。神像金身,干干净净,寻常人看,是没钩,但他偏瞧见了。
晋楚卿想说什么,但是游神声太大了,如若不是贴耳来听,还真就听不清了。
宣融隋纵目,看远处神轿上的神像,方才晋楚卿指给他看的神像对面,迎来一尊皎月般圣洁的神像,眉目清冷,端方有度。眼角的红痣如隆冬寒枝的红梅,眼尾若翘,必定妖冶无尽,极度神性无边妖冶,将人拉上云端推入深渊,只在一念,只在一场入戏。
游神就是要去神庙里头,把神像请进神轿,然后再抬出庙宇,在街巷上,受百姓香火膜拜,如此,请求神明降落人间,庇护信徒。
而如今,神明就降临在他身侧。
宣融隋侧目,天青色的袖袍和银色大氅撞在一起,在浓稠夜色下,风止住了,这衣袍相撞是彻底扒不开了,人群涌动,贴得愈发紧。
“邓远景,你招来的小先生怎么能跟汝西比才气,你就知道吹牛。”南倾北语气恶劣,朝邓远景喊着,还一脸护短地揽着晏清之的肩。
晏清之一脸的清正,眸子干净,仿佛丝毫没被邓远景和南倾北之间的言语困扰住。
晏清之见宣融隋,微微俯身,得到宣融隋的眼神示意,又得体地朝宣融隋和晋楚卿点了点头。
“我没说咱们大哥不如小金。”邓远景白袖袍一挥,瞥了眼南倾北,气不过道,“你护什么短啊。”
南倾北哼了一声,招摇道:“反正在我这,没人能跟汝西比。”
“那边小摊有文房四宝的,你近来不是嚷着在书院闲着无事,要制漆器嘛,要去瞧一瞧嘛。”邓远景眼尖,扬了扬下巴,意有所指。
南倾北嘴角一咧,搭在晏清之肩上的手一松,道:“汝西,我先去瞧瞧,你且四处看看,别走远昂。”
……
“汝西。”晋楚卿低喃一句。
“晏卿字汝西。”宣融隋也不知道晋楚卿知不知道缘由,先解释着。
“之前没觉着,这日日听探花郎提,倒是觉着这‘字’有点意思。”晋楚卿侧目,同宣融隋漫不经心道。
宣融隋淡定道:“晏卿倒是没提过这缘由,但我听南卿提过一嘴。当年晏卿周岁礼抓阄,他父母希望他抓个宝剑,晏卿坐在东边,就在东边放了宝剑,宝剑就在他手边,但晏卿偏偏不,弃了东边的宝剑,直奔置在西边的文房四宝。”
“晏卿父母与南卿父母都是封候武将,自是不太愿意自家儿郎未来成文臣,但是结局已定,也就罢了。不过,原先打算以抓阄之物定字就偏了偏,没取与四宝有瓜葛的‘字’,但当时众宾客都在场,也抹不开面,于是乎,就择了‘西’字寓意。”
汝西,望成为你心所向之西。
晋楚卿微蹙眉,道:“人家周岁礼的事,那探花郎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两家武将,其子都入朝为文官。晏清之是命里带墨宝,至于南倾北,周岁礼上拾的素缨亮银枪拿到现在,可如今阴差阳错的,倒也进了殿试,入朝为文官。不过也只是文人皮囊,皮下武将气势如雷。
宣融隋歪头,摊了摊手,“晏卿一向清正为人,只讲正事,不讲旁的。想来,是南卿自己探的吧。”
“也是。”
宣融隋仰头,见漫天雪落,他道:“我父皇母后也给我取过字,但他们已不在,也无人会唤。”
他缓缓侧头,道:“仙师既为我师,收我为徒,按理应赐我新字,不然,哪日仙师抛下徒儿,我便连个存在过的证据也寻不得,心难安。”
“仙师又不走,何来抛下一说。”晋楚卿见宣融隋脸色难得的凝重,开口认真道,“为师赐字吗?就那么一个徒儿,真得好好琢磨琢磨。”
“啊?”宣融隋的脑袋懵懵响,一个吗?那戏灵呢?算是……天上收一个,地上收一个,神游到哪儿,就在哪儿收一个……的意思吗?
“那就……”晋楚卿望向宣融隋,一脸正色道,“琅瑛。”
琅瑛?
“华贵如玉,瑛瑶其质。”
晋楚卿:“融隋觉着如何?”
极好极贵的美玉?宣融隋笑了笑:“仙师定的,自是极好。”
“仙师可有字?”宣融隋又问道。
晋楚卿调侃着,反问道:“怎么?是想要给为师赐字?”
宣融隋嘴角下撇,绷着下巴,别开脸,默不作声。
“今夜怎么突然不经逗了。”晋楚卿翘着的嘴角依旧,还调侃着。
宣融隋刮了他一眼。
“我想想啊,太久了,我都忘了,若不是融隋你今日提起,还真不好记……”
烟花嘶哑着声,疯狂地昭告着此夜游神的欢愉,风过,神像渐近,小摊上小贩的叫喊声宣融隋是听不太清的,只是他心上留下了很重很重的两个字——“瑕瑜。”
瑕不掩瑜?
宣融隋抬眸,正好瞥见晋楚卿合上的唇,他嘴角微动,在心中念了念。
“如何?”晋楚卿见宣融隋又静了下来,薄唇轻启,问道。
宣融隋:“这名字不好。”
“怎么?没你的好?”晋楚卿嘴角窃笑,一勾又一舒,自顾自道,“也是,我起的,自然是最好的。”
晋楚卿稍垂眸,单手撑着下颚,于戏台上,融隋就是极好极好的美玉,一方戏台,九重仙台,都是最华贵的美玉。
晋楚卿想着,宣融隋坚定的声音绕着他的耳廓传入,突然心魂一震。
“你无瑕,本就瑜。”宣融隋凝视着晋楚卿。
“想来是——瑕不掩瑜,如此理解,才对!”宣融隋说着,眸子亮亮的。
晋楚卿怔愣着。
有些虚幻的东西,好像只有今夜才能够到,模糊的雾霭在这刻被风吹走大半,他好像能窥见盛景了——青玉石由天而坠,触手不可得之物,在此刻,**疯长。
晋楚卿的喉结上下一滚,如扇的睫毛轻颤。
宣融隋在心间默念一声——瑕瑜,暗觉疏漏。
瑕瑜……琅瑛……
都是玉石为偏帮的字,那他算是字从己师吗?
宣融隋心底没由来地绷紧,又悄悄松开。只是片刻,晋楚卿没说话,宣融隋亦然。
许久,宣融隋先对上眼,他望着晋楚卿空灵的眼眸,明明先一刻还那么随性慵懒,这一刻,眸色一暗,如黑曜石般,幽深不见底,里头藏着暗涌的情绪,想扑出来,又似忍不住什么了,硬要把他揪进去。
宣融隋沉不住气,微仰头,问道:“仙师,听殇华姑娘说,诸天神佛,飞升成神之际,可择相与身。”
晋楚卿凝视着宣融隋,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宣融隋一张一合的唇上,突然眼波微转。
“男相男身,女相女身,男相女身,女相男身,仙师择的是哪一路?”
晋楚卿:“男女相何种相,男女身何种身,我刚飞升成神之时便无所谓,觉着择哪种都可以,女相温婉,男相英气,两者择哪一个都成,无须费神想这些,便先撂下这桩事,先去神殿安神像,藏金身。”
宣融隋笑问:“后来呢?”
晋楚卿:“那会儿,天界神佛不多,统共就那么几个,半数多还是信奉逍遥的散仙,逍遥惯了,多年修行得随意,神职未尽,留了一大堆事,信徒因此便薄弱了些。他们见我刚飞升上去,信徒多香火旺,入戏之仙法能追溯过往,觅得未来,就认我为祖师爷,掌大小事,那些琐事他们便撂下与我,由我入戏追过往,替他们办。我那时便想着,女子多娇俏,怕是镇不住那些逍遥神仙,便择了男相男身,想着威严些,日后其他神仙再飞升,便不会日日缠来。”
宣融隋微皱眉,想到什么,扑哧一笑,“所以——那些逍遥神仙撂下的事,仙师替他们办了?”
“哪能呐。他们那些陈年旧事,多得很,我便引自己入戏,溜得快。”晋楚卿说着,笑着摇了摇头。
宣融隋:“我想仙师也不会干什么吃亏的事。”
突然,宣融隋一顿,不出他所料,仙师最后择的还是男相男身。不过——其实也无关紧要,男女相男女身,于仙师,于诸天神佛,不过是一念之间的抉择罢了。
晋楚卿拢着的银色大氅被风吹得,往外一舒,烟花之姿映照下来,将他的氅衣染上熠熠的华彩。
晋楚卿彻悟,仿佛明白了什么,心神俱凝,眸中的情绪更浓,他问:“融隋突然问我这事,男女相男女身,是何意?不会是?”
“不会什么?”宣融隋直视上晋楚卿,狭长的眸子一扬,那神色,就是在纵着晋楚卿说下去,没有丝毫的畏惧。
晋楚卿:“不会是……猜测为师非男子,而是女相女身?”
晋楚卿淡淡一笑,望着宣融隋眼中的坚定,续道:“我先前便说过——我只喜欢融隋。”
“融隋,你记着,从来都不是师徒之谊,才令我说出那番话。”晋楚卿凝视着宣融隋,往前迈了一步,满地霜雪溅起,他认真道,“我是男相男身,往人间摆,就是断袖。”
宣融隋宽慰道:“可往天上一摆,那只是小事,飞升择神之时的一项选择而已。”
晋楚卿心口一缩,人间谓之断袖,天上而言,只是神性相同的两位神仙。
只是你我神性相同……而已。
宣融隋看着晋楚卿,却在问自己此刻是否愿意成为断袖。
晋楚卿如墨的眸子似沾血,眼眶发红,他小心地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可如今,是在人间。”宣融隋冷静道。
“瑛瑶其质。”
三国·魏·曹植《平原懿公主诔》:“於惟懿主,瑛瑶其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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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瑛瑶其质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