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神居。
赶着年末,万般雪下,也挡不住千枝巷话神居里的热闹。
“呦呦呦,客官进,都进来,外头多冷,进来暖暖,别冻着了。”邓远景站在话神居外头的檐下,招呼着走在巷子上的人都进来躲躲风雪。
话神居有位玲珑心的老板,老板阔气,铸的门都是镶金镶银,话神居里头的桌椅茶具都是琉璃玉石制的,老板下场亲自迎客,那是一个有排面,会做生意。一时间,千枝巷话神居比起百花街的琉璃坊棠梨园还要风光热闹。
邓远景拉着欲进来的过往客人,就往里头拉,他朝一旁的金衣小哥招了招手,喊道:“金羽!你来,引这位客人坐那桌。”
“好咧,老板。”金羽长着一双勾人的狐狸眼,拉着客人,就往里头送。待客人坐定,他打了个清亮的响指,眯了眯眼,乐呵道,“来!各位听客,我开讲喽!”
“今天这出戏,讲的是天上的女神仙——九河少君华胥氏和神女媂祝氏。”
“千年之前,天上有一戏灵。祖师爷格外偏爱这戏灵。”
“有多偏爱啊,小金先生?”下面听书的客人问道。
金羽眼眸一勾,笑意晏晏,道:“大家可曾听过九重仙台吗?”
“九重仙台?”
金羽撂下手中书,讲解道:“九重仙台又叫银妆戏台,天上那位戏祖师爷为了哄戏灵学戏,所以呐,特意在九重天上搭了九重仙台。”
“这天上有九重天,名副其实的,在云下,云中,云上,层层云烟翻滚成浪,日月同辉卷风布雨水,划为真真切切的九重。”
“咱们戏祖师爷的神殿在第一重天,受着人间最旺盛的香火,戏祖的戏台子自然是建在第一重天的。一回,戏灵仙神见着戏台子,戏祖问戏灵仙神要不要学戏,戏灵仙神说不要,除非……戏祖让他喜欢上唱戏。”
“于是乎,戏祖师爷在九重天的每一重,都搭上了戏台子,戏灵仙神栖身于九幽冥泉,戏祖便在第一重,第二重,第三重……第九重,重重的冥泉边搭戏台,如此,召得戏灵仙神出冥泉,习入戏出戏唱戏之法。”
“哟——扯远了,言归正传昂。”金羽坐在说书台上,扫了眼书,又撂下,嘴角挑起一抹笑,讲解道,“这少君华胥氏和媂神祝氏在九幽冥泉边结缘,修成神侣,如何如何被阻挠但无拘的,这千百年来,大家听得也多了去了。不过,我要讲就讲那些大家没听过的。媂和少君与那戏灵仙神之间有一桩趣事。”
“小金先生,别卖关子了,说与我们听听。”说书台下,人声鼎沸。
邓远景朝金羽摆了摆手,给说书来了个中止,他站在下方的金镶玉螭龙圆台上,圆台上的机关一开,向四面八方延申开来,各位来客也是知道邓大老板的脾性的,既然这出书说得好,也不吝啬,直接往圆台上扔钱。金的,银的,铜的,都有。哐哐哐的,就往圆台上丢。转瞬间,小半个圆台就占满了金银钱财。
“谢谢各位啊,谢谢各位啊。”邓远景朝四周的客人抱拳道,“财不外露,财不外露,我邓某人就先收着,人先退下了。”
邓远景脚往圆台一踢,圆台上的机关一触,直接将圆台上琳琅钱财收了起来。他面色带着喜,袖袍一挥,大手一卷,豪气道:“来,小金,给各位客人接着讲。”
他从说书台前的一方圆台上一跃而下,蛇形般奔走几步,喘了两口气,到宣融隋面前。
“隋帝,我这生意不错吧。”邓远景启唇道。
宣融隋:“风光大盛,堪比当年塞外茶楼之景。”
“嘿嘿。”邓远景踢腿,拉过一把白玉椅,置在宣融隋和晋楚卿之间,砰的坐下,脑袋靠在两人胳膊中间,转头朝晋楚卿笑道,“晋大帅,你说呢。”
“盆满钵满。”
“借大帅吉言了。”邓远景一脸笑嘻嘻,说着,拐着手肘,架在宣融隋的右肩上,说书声掷地有声,邓远景闻声,抬手朝上一指,道,“你们瞧,我新招来的说书先生,爱银子,和我一样。”
“小金先生吗?我觉着他懂得挺多的。”宣融隋纵目望去,喃喃着,再抬眼时,刚好跟晋楚卿看他的眼神撞上。
“对对对,就是小金先生,他知晓天地,博古通今,厉害得很,咱们家状元郎虽然才学是独一份的,但口才上还是要比一比才知道。”邓远景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就是可惜了,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想着他喜欢金子银子,还是姓金好,所以我就用我从状元郎那学来的才学,给他起了个名字,冠以金姓。”
邓远景瞟了眼晋楚卿,见晋楚卿盯着他的眼神古怪,解释道:“难道不是吧?晋大帅不这么觉得吗,没有人会不喜欢金子吧,尤其是漂亮的金元宝,哈哈哈。”
邓远景爽朗一笑,手向腰间,碰了碰腰上的宝囊,仿佛只是摸摸,他就很高兴了。
晋楚卿伸手,挡下邓远景往前倾的身子,横开手,把邓远景拦在他和宣融隋之后,伸出的手够到宣融隋的肩。
邓远景随性一笑,身子往后一仰,靠在白玉椅背上,乐呵道:“你二人来照顾我生意,真是让我这小店蓬荜生辉啊。”
他说着,从腰间宝囊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大元宝,放在手心,抛了抛,笑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俩一个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一个身无俗物俏如谪仙,都不是什么缺银两的主儿,我就不用这些俗物来酬谢你们了。不过我这话神居,今后你们想来便来,不用跟我客气。”
邓远景说着,又想习惯性地勾肩搭背。
晋楚卿瞥了他一眼,嘴角扬起冷冷的笑,问道:“榜眼郎,纳兰将军没再跟来吗?不该呀。”
宣融隋闻声,视线从说书台子上收回来,目光一擦,只是一眼,就从晋楚卿的冷若寒霜的脸转至邓远景洒脱的坐姿上。
邓远景一听纳兰衡,手中的金元宝差点儿没拿稳,在他手腕上晃悠一下,这才归回到掌心。
外头雨势渐大,邓远景故作窥雨之色,往外头瞧了一眼,思绪不在,还是讪讪地收回了眼,他伸出一指,朝上头一指,道:“他在楼上。”
“我现如今,是日日往他门口塞元宝,以解他心头之恨,虽然他不接受,但谁叫我就乐意送呗。”邓远景哈哈一笑,快速地将手一翻,把金元宝放回腰间的宝囊中。
“哟,这桌没茶了,我叫人再给您上一壶。”邓远景向两人点头示意,白玉椅一拉,飞速起身,又跑到隔壁桌去了。
台上,金羽说书说得乐此不疲。
宣融隋虽然是在听着金羽讲那戏灵仙神与两位女神仙的纠葛,可是,眼神却是稳稳地落在晋楚卿漫不经心的脸上。
他想着——仙师曾经为一人铸九重仙台?那是何种风光恣意的景象。
他想不出来,但眼下他清楚,有一段岁月,比九重仙台更高,更坚硬,横在仙师和戏灵中间,无人敢硬闯。
“怎么了?仙师脸上长花了?”晋楚卿嘴角噙着笑,望着宣融隋,原本冷着的脸登时一暖,塞过春日百道风,枝头万千花。
“仙师脸上没长花,但却是比花好看。”宣融隋脱口而出,冷静过来,又立即垂下眼,往台上望去。
“融隋看得满意吗?若不满意的话,为师还得考虑一下换副仙容。”晋楚卿眼尾一翘,思索到什么,话锋一转道,“若是满意的话,为师那就真真是太太欢喜了。”
宣融隋目光一怔愣,落在晋楚卿的面上,他道:“换仙容?”
“仙师如今不是真容吗?”宣融隋蹙眉问道。
晋楚卿笑而不语。
“那真是可惜。”宣融隋抬眼偷偷看了眼晋楚卿此时的神情,他多问一句,“真不是?”
晋楚卿偏了偏头,望着宣融隋此时面上有趣样儿,嘴角一勾,换另一只手撑着下颚,凝视着宣融隋。突然,他面上一僵,一只冰凉的手触上他的脸颊。指尖凉凉的,像是置身在千年的冰窖里。
晋楚卿眸子微颤,脸颊上极细小的绒毛也是不由一栗。
宣融隋抬指触了触晋楚卿右颊,还在怀疑,晋楚卿又凑上左脸,若雪的眸子微微一漾,示意宣融隋再碰碰。
宣融隋鬼使神差地,手指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碰上晋楚卿的左脸。
他真是傻了,这样能摸出真假?
宣融隋快速地收回手。
晋楚卿:“融隋觉察出什么了吗?是真是假?”
“瞧不出什么,但总觉着仙师没必要骗我。”宣融隋耳畔突然响起邓远景说的一句话——俏如谪仙,若不长这副样子,他实在是想象不到是如何的模样。
但总归这样已是极好。
晋楚卿懒懒道:“嗯,没理由要骗。确是真容。”
宣融隋凑到晋楚卿耳边,以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调侃道:“远景兄说得没错,仙师确是俊如谪仙,哦不,仙师本就是天上的神仙。”
晋楚卿:“榜眼郎确实是有点眼力见的,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无一处有差。”
“可比不得仙师当年铸九重仙台的风光。”宣融隋微微一笑,挑眉道,“看!如今世人传颂得多好。可谓是一段佳谈了。”
晋楚卿原本还单臂撑颚,手边的茶盏唰的一声,滚到地上,撞了个叮当响,他的心也在顷刻间,响了一遍。
晋楚卿抬眸:“你知道了?”
“我知道。”
宣融隋眸色未变,指关节却捏了个紧,莫名的心慌在这一刻却消失了,捏到极致的指骨,便也悄悄然地舒开了。
晋楚卿还未曾开口,宣融隋便率先打破此时空气中的蠢蠢欲动。
他眉眼皆是自信,压近声先道,“仙师藏拙,瞒我好苦。”
“不过也是我愚笨,这些天才恍惚发觉。仙师这般登峰造极,神乎其神,戏祖又是那般天资卓绝的神仙,既可是昔日旧友,亦可是同一人。”
宣融隋的话音重了重,继续道:“各方名角伶人不知,只道寻常,非他们之错眼,可我是仙师亲传的徒儿,眼拙就不该了。”
“君臣之礼,师徒之谊,仙师一个天界登顶的神仙,把着这些凡间规矩,做着凡夫俗子的交情,可真是难为仙师了。”宣融隋说着,语气难得的阴阳怪气起来,尾音里的骄纵劲使劲撒,可是没一点藏着。
晋楚卿鬓角的发丝微垂,随风而起,碰了碰眼角的红痣。他眼眸稍绽,侧头望着宣融隋,看似淡定,但手中的劲儿使得大,抓着的银边大氅起了皱,他压下声,软着口气,道:“为师藏拙,知错了。”
“但融隋并非眼拙蠢笨之人。为师瞧着,聪明得紧。”
宣融隋撇了撇嘴,抿了口盏中茶,缓了片刻,不痛不痒道:“戏祖谬赞。”
“融隋原谅为师了吗?听着口气,还在生气?”晋楚卿的眸色难得可见急了,面上也是慌,眼睛紧着人瞧。
宣融隋沉着声哼着,别开眼,佯装不理人的样儿,转眼去看台上的说书人。心上却复杂,说出口的话是急了点,却将多日的烦心事卸了大半。
戏灵烦人,仙师嘛……左右都是仙师,这点儿未曾变。
晋楚卿凑近,眼见着就到宣融隋跟前,宣融隋余光微瞥,不哼声,也不理人,说书人的卖着关子的声儿在他耳轮边儿绕了几圈,如挡了面屏障,硬是进不去耳朵里头。
晋楚卿向宣融隋坐近,将一旁的白玉椅拉得老远老远。
宣融隋没拿着杯盏,掌心向外仰。晋楚卿一万个不愿生嫌隙,求好地抬指,在宣融隋掌心一划,眸子盯着宣融隋,不敢移。
晋楚卿温声道:“融隋啊——便是山河化水,忘川入海,日月颠倒,天庭重铸,为师也不敢瞒了,融隋你便先饶了为师这回吧。”
宣融隋眼皮一颤,懒懒地收回眼,侧颜,盯着晋楚卿,他抬了抬指,朝台子那方一指,道:“小金先生讲得虽好,但戏祖师爷听着怕只觉着中规中矩吧。毕竟没戏祖师爷这样熟,仙台一铸,为博戏灵欢喜,事儿都是戏祖干的,干脆戏祖便同我讲讲吧,我听听小金先生有没有在胡诌。”
晋楚卿清冷的眸子一弯,眼尾微翘起:“听完气能消吗?”
瞒我可饶,但戏灵大过我,不好消。宣融隋这样想着,缓缓开口道:“我且听听讲得好不好。”
“那需要同小金先生一般,讲故事卖关子吗?”晋楚卿好声道。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