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隋,没事吧。”晋楚卿眸中的冷戾悄然隐下,手上一空,他蹲下身,拾起地上的那缕青丝。
“仙师,我没事。”宣融隋垂眸,见晋楚卿怔愣,以为晋楚卿恼了,他试探道,“仙师,我与远景兄,对纳兰将军有愧,方才瞧见纳兰将军,便想着同他说清,并非刻意瞒着你,你莫要生气。”
“没生气。”晋楚卿站起身来,轻摇了摇头,面色淡淡的,如环着傲然神性的白梅,“只是恼自己睡得太沉。”
“那仙师更无须恼了,睡得沉才好,想来是仙师从京城带到江南的雪太重了,昨夜伴着佛香,扰了仙师的清梦。”宣融隋释然一笑。戏祖殿一夜,仙师既是戏祖,想来昨夜受了人间信徒的朝拜,困在香火最浓处,才会睡得久一些。
晋楚卿抿唇,被宣融隋这颠倒的话给逗笑了,回道:“不是雪太重香太浓,应当是有人陪着,才安稳得久些。”
晋楚卿说着,将手上那一缕乌发挽了挽,目光从宣融隋的眸子移落到垂下的发里。
“那日后日日陪,仙师是否能安稳些。”宣融隋调侃声中伴着几许认真。
晋楚卿挽着一截乌发的手一顿,空灵的眸子凝视着宣融隋。
宣融隋想着略有些失言,紧着道:“仙师是在藏发吗?”
“嗯,藏着,藏好,以后见着这缕青丝,就能记起融隋说得日日相伴,我心才能安。”晋楚卿说着,捋了捋青丝,贴到胸口衣襟。
这截青丝在霎那间,仿佛同晋楚卿灵魂共振。
晋楚卿捋着青丝,认真道:“天上神仙择偶有一个佳话,若是将神官心爱之人珍爱之物同人间信徒供奉的香火放一块,藏在神像后,那二人便能长相厮守万万载。”
宣融隋缓缓地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当然,那神官能存万万载,又有长相厮守的佳话,人间信徒自然是赞许之,并纷纷为其添香。信徒佳期,谓之择福。长久以往,该神官就会法力无边,修为大涨。”
“这样是不是就不会陨落。”宣融隋探头侧身急问道。
晋楚卿嘴角划过一丝神秘的笑,如傲雪清冷如白梅端方的脸上顿时妖冶无边,惊现隐隐笑意。
宣融隋;“远景兄在千枝巷开了话神居,里头吃茶听话本子,若仙师成了美事,我要包了话神居的场,引百姓来听,为仙师传颂佳事,增信徒,加功德,添香火。万万载……”
……不陨落
“听融隋这话,是很期待为师找到意中人?”
宣融隋:“期待。”
晋楚卿:“我也是。”
“那仙师,这藏爱于神像后的先河是天上哪位神官开的?”宣融隋问道。
“是九重天上的九河少君和神女媂开的这一先河。”晋楚卿眉心一舒道,“九重天名副其实有九重,而这九幽冥泉绕了九重天的每一重,九河少君于天上掌九幽冥泉,治水,于人间亦是如此,掌这五湖四海万千河。”
“而神女媂,是掌天上人间茅厕的神官,媂管的厕多建在九幽冥泉边,她生性淡泊,不爱游荡,与众神官结交,因这管辖地离她金殿太远了,她便请旨,将金殿挪到九幽冥泉边。”
宣融隋看了眼晋楚卿,道:“所以,九河少君和神女媂都在九幽冥泉,久而久之,两人便结成佳偶。”
晋楚卿:“正是。两人于九幽冥泉边,日久生了情缘。”
“如我先前所言,神女媂将她最珍爱的红鞭白羽给了九河少君,少君亦是将其所爱藏到神像后头。九河少君华胥氏和神女媂祝氏喜结良缘,一时间人间百姓讴歌此等佳话,两位神官的信徒翻了好几倍。”
宣融隋脸上展笑:“如此倒是一桩美谈。”
“可是好景不长。九重天上某个神官那阵子缺信徒,少香火,见那二人信徒足香火旺,便起了妒心,散了一则讯息于人间。”
“那少君和媂本都是女儿身,当初为神之际,择的都是女相女身。两人没想着瞒,那起妒心的神官便往下界传,传两人都为女子,成的缘浅。”
“恰好,那会儿,人间朝代更替到一个相对封建的时代,信徒总觉着女子相恋不会久,自己被欺瞒了,便不为两位女神仙择福了,纷纷改拜他神,而那改拜的神正是那散秘的神官,一时间那神官于众神庙声名远扬,风光得很。”
宣融隋蹙眉问:“后来如何?择福之美谈若不得善终,何谓之择福?”
“自是有善终。”晋楚卿道,“媂生性淡泊,又宽慰着少君勿急,后来呐,两位女神仙不管这些俗世之扰,觉着只是法力弱了些,同从前一般,也无大碍。”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也过得快,人间很快就变了好几个朝代,新至的朝代文化开明,包容万象。觉着开明开放才能让该朝云蒸霞蔚,熠熠生辉,源远流长。旧闻里的两位女神仙相恋的神话重登台面,人人歌颂,择福之景重开,信徒归,香火至,虽信徒和香火不是同一批人,但也无伤大雅。”
“而先前那善妒的神官被信徒批守旧迂腐,信徒散了不少,又被人间百姓冠上品性不端的名头,没过多久,便陨了。”
宣融隋:“善恶到头终有报,那神官若不先招人嫌,就算信徒少,但精进修为,为神之路也不会就此中断。”
晋楚卿:“融隋此话在理。”
宣融隋欣慰道:“碰上开明朝代,也是那两位女神仙之气运。”
晋楚卿:“因神女媂送了九河少君红鞭白羽,于是乎,那朝代的男女女女相爱便以赠红鞭为礼。”
宣融隋:“媂珍爱之物为红鞭,仙师,这有何缘由吗?”
“媂在成为媂神之前,是位女将军,惯使红鞭征战沙场的女将军。红鞭伴命,鞭断人亡,所以珍爱之。”
“因为后来遭人不信任,归隐深林,便养成了这副生性淡泊的样子,但是,不管在何处,她都带着那柄红鞭白羽。为人时,做得战功显赫的女将军,也做得归隐山林煮茶听风的隐士,这般品性,九重天的神明窥见,便引她成神。”
宣融隋心头不知为何觉着这故事有些熟悉,这媂神有点像一出戏中的女将军……春山泣鞭?
“这女神仙倒是有点像入山林的祝鸮将军。”宣融隋怀疑道,“就是那位被识破女儿身,于山林中度了半生的女将军。”
晋楚卿:“正是那位祝鸮将军,祝鸮将军飞升成神,便是媂神了。”
“媂神算是最早的那批神仙了,当初九重天上经过一场大屠戮,一片混沌,媂神飞身,领着数以万计的鸮,红鞭斩恶灵灭邪祟,除了九重天上的混沌,算是那段时候最厉害的神仙,因她在天上的英勇战功传到人间,人间信徒多了好几倍,人们纷纷敬其为武神。但后来,媂神隐了下来,随着漫长的岁月长河过去,媂神生性淡漠不爱声张,再加上混沌已除,飞升上来的神仙越来越多,媂神那段辉煌战绩就渐渐尘封起来了。”
宣融隋默声静思,风起,卷起他垂到背上的发,同时他肩上那半截发也试图混进风中,扬一扬。
晋楚卿见宣融隋神色恍惚,温声道:“融隋在想什么呢?”
宣融隋摆了摆头,微仰,道:“只是觉着风光一现如昙花,功过如浮云,媂神好心性。”
“嗯,融隋,你发散了,为师替你束发戴冠吧。”晋楚卿眼神坚定又认真,细雪绵绵,他的眸子中锃着清冷又温润的光彩。
宣融隋还沉迷在那个久远的神话里头,也不知听没听清,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待他微微缓过神,晋楚卿已经挽上他肩上的发,他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总觉着风冷,气暖。宣融隋静默不过片刻,耐着冷意中的梅香暖,开口问道:“仙师,那殒命的神官又是天上哪位神官?这般心性,又是如何飞升成神的?”
“九重神明如何择的?”宣融隋微微侧头,突然察觉到发丝中多了许冰凉的触感,身体一僵,连问出的话都带着三分的寒冷和威严。
“那位神官飞升前在人间厄运连连,自小无父无母,从无一件顺心事,进京赶考殿前失仪,边关驻守断手断脚,十几载学文,文不成,十几载学武,武不成。九重神明觉着他厄运劲足,又衰运缠身,实乃筋骨不凡,天命所选,一番机缘下,便择他做了扫把星君。”
“扫把星君?是静心修行的那位敬兄吗?”宣融隋拧头,思及什么,又转回身子,侧着余光,喃喃否决道,“应当不是。”
“当然不是啦。”晋楚卿见宣融隋认真的模样,着实有趣,于是扑哧一笑,解释道,“那是上一位扫把星君,自那位扫把星君善妒陨后,籽浮才飞升取代,替了上位扫把星君,成了新一任扫把神仙。”
说着,晋楚卿突然一顿,意识到什么,眼皮一颤道:“融隋,你是何时觉察出籽浮是扫把星君的?”
宣融隋面上苦笑:“他——很明显。”
“也是。”晋楚卿忆起如今这位扫把星君整日不离手的扫帚神器,隐隐一笑。
宣融隋覆在头顶为他挽发的手莫名一凉,他的手心冒出一层薄汗,凉意更甚,往心上钻去。他扯着僵硬的笑,道,“仙师,敬兄虽莽撞但风趣,但比上一位善妒的扫把神官更为合适,实为天意。”
晋楚卿手上动作未停,他认真道:“扫把神官厄运连连,上一位扫把神官于厄运打压下,承受不住滔天的厄运和衰气,生出了妒意,籽浮那样坦然有趣的性子便是极好,既来之则安之,更能胜任这神职。也是天选于这神职的。”
“也正是如此,这神职他担了很久,久到连我也不记清他上来有多少年,迎来送往诸多神佛……但总归他担得很好。”
“厄运缠身,也会成为他人之喜。”宣融隋低声道,眸子一暗,余光想要瞥见晋楚卿面上此时是何种神色,但望不见。他想罢休但神智告诉他,他又不想罢休。
晋楚卿将手上的最后一缕青丝挽发,将自己的头顶的银梅玉冠取下,归置宣融隋的发顶,右手细致一锁,再将白玉木兰簪锁进玉冠中,锁实后,拂了拂乌发,垂眸再凝了一眼,这才松手。
晋楚卿沏了壶茶,推到宣融隋手边,淡淡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依,扫把星君虽只是衰气多了些,算不得祸水,但如今这景,想来日后定是福星高照。”
宣融隋的眸子不由地更黯了,有个念头在他脑中浮现——戏灵非祸水,日后,定是福星高照。
他不敢直问,旁敲侧击着温声道,“仙师,咱们这戏行,戏祖福源深厚,自是不用提,至于戏灵嘛,想来也是福星高照之貌吧。”
晋楚卿目不转睛地盯着宣融隋,眸中倒映出一抹青绿,他嘴角一弯,道:“戏灵也自是福星高照之貌了。”
宣融隋怏怏道:“哦。”
晋楚卿在茶盏中倒上清茶,一抿,低眸落在宣融隋手中拿捏着的一碟铜片,问道:“纳兰衡就是个死心眼的,融隋你不要理会他就是了。”
宣融隋提不起什么精气神,听到晋楚卿如此说,又想到当年烧粮草以及在匈奴军中干的种种行径,他眉头微皱,面露忧色,沉了沉声:“仙师,那日两位守粮仓的小将军消失了,你同我说过是天上神官下凡的一劫……”
“没有唬你,真是两位神官的一个情劫,你安心就好,也不要觉着亏欠纳兰衡他们。”晋楚卿一脸正色道。
“嗯,好。”宣融隋点了点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祸兮福之所倚,是出自中华传统经典《老子·五十八章》中的句子。全句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福兮祸兮福祸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