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有荷华 第28章 第 28 章

第四天的时候，梁其玉终于醒了过来。

当时，荷华正在另外一个房子里教习羿娘针灸之术，就听到外面一阵吵吵嚷嚷。然后奚娘跑了进来，脸颊红通通的，气还没喘匀就说：“醒……醒了。”

虽然奚娘的大梁话并不标准，但荷华还是马上理解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喜悦击穿了她的头脑，荷华现在也顾不得什么其他的事情，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她要马上见到梁其玉。

“梁其玉！”扶着门框，荷华来不及平复气息就兴奋地朝里面喊。

但梁其玉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坐在床上，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是谁？”梁其玉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认识吗？”

很好，他这句话一出，荷华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但她还是不死心地追问：“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一边问，荷华一边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屋子里走去。她直视着梁其玉的眼，希望能从中看出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但令人失望的是。梁其玉的眼神有疑惑有戒备，就是不像开玩笑。

荷华心死了。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梁其玉失去了记忆。看起来忘得还挺全，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接受了这个沉痛的现实，荷华搬了张椅子坐在梁其玉的床边，开始给他讲述之前的故事。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失去了记忆的梁其玉并没有因此变得多疑、敏感。他一边听一边点着头，像是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荷华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那一点恶趣味突然冒了出来，她微微前倾了身子，强迫梁其玉对上她的视线，“我说什么你就信，不怕我是骗你的？”

看到她直直冲自己面前凑了上来，梁其玉下意识避闪了一下，而后又恢复了坐姿，看着她，语气真诚的回答：“我相信你。”

也许是梁其玉的语气太过真诚，又或者是失去了记忆的他眼神里没有其他杂质，荷华透过他的双眼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的自己，这个时候，荷华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

但她好像终于明白，现在的梁其玉只有自己了。

那天的要刺杀他的人荷华不知道是具体是谁派来的，但能准确预测到梁其玉的路线，还能派出如此优良、武艺高强的杀手，定然不是普通人。

蓟京，一定跟这座城里的人脱不了关系。

现在梁其玉没了记忆，此时再去蓟京简直就是找死。月白跟鸣珂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哪里，在这异国他乡，他们是彼此最熟悉的人。

在荷华看着他的时候，梁其玉其实也在看着荷华。他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一个小姑娘看到他，叽里咕噜说了些他听不懂的话就跑了出去。

然后，另外一个姑娘过来了。她叫自己“梁其玉”。梁其玉，这是我的名字吗？他想，应该是的。因为他觉得很熟悉，不仅是对这个名字，还有面前的这个人。

看着她坐在面前叙说着关于自己的一切，梁其玉感到无比陌生又熟悉，梁国，子夷国，逍遥王，摄政王，蓟京，追杀……

一切的东西在他头脑中串成一条线，但他没有画面。他就像是在梳理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他是个用心的读者，抽丝剥茧，理出一条最清晰的脉络。

看着她，梁其玉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绿纱姑娘的影子。荷华，他觉得她应该是叫这个名字。

“荷华。”

“嗯。”荷华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听到有人叫她自然地应了一声。答应之后，突然反应过来方才的那个声音很是耳熟，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那是……

“你在叫我？”荷华右手指着自己，有些不可置信。“你记得我？你还能记起什么？”越说，荷华的情绪越激动，不知不觉间就挪得离他越来越近。

这次，梁其玉没有躲。他就这样，端坐在那里，即使失了记忆，骨子里的东西还在，这方简陋的破屋硬生生被他坐出了几分雅致感。

他语气平稳，仿佛荷华才是失去记忆急于找回的那个，“我只是记得这个名字。”

“唉，好吧。”听到梁其玉的话，荷华无力跌回座椅上，但心中又突兀得涌出几分欣喜，“还算你够朋友，失忆了还记得我的名字，没白疼你。”说完，荷华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右肩沉了沉，梁其玉看着荷华收回手，心中想着，“他们从前是很好的朋友嘛？”

乱七八糟也说了一堆了，荷华终于开始关心起正事。“怎么样，你现在感觉有哪里不舒服嘛？”

“我还好。”梁起玉答道，看着荷华紧张的神情，他安慰道。

其实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胸中郁闷。但他就是不想让面前的姑娘担心，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缘由。也许，他们以前的关系真的很好吧。

看着梁其玉的面色没有异样，荷华也放心了许多。好在除了失忆，没有产生其他的副作用。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梁其玉醒了。羿娘十分高兴，特地杀了只鸡，在灶房里忙了一下午，就想让孩子吃点好的，补补身子。这一躺就是大半个月，可算是可以下床活动活动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奚康也终于从镇上回来，见梁其玉醒了，赶忙过来看望他。晚上，一大家子人将桌子搬到了院子里，今晚的月亮格外皎洁，微风吹过，秋高气爽，整个人心胸也分外开阔一些。

来到这后，荷华吃了好久的鱼，今天是第一天吃鸡。鸡肉特有的鲜香扑鼻，还在说话，荷华的口水就要流出来了。见大家都开动后，她连忙伸一筷子进了鸡肉的碗里。

一口下去，鲜嫩多汁，荷华不由得眯起了眼。“哇啊，羿娘你手艺真是太好了，这鸡肉真好吃！”

见自己辛辛苦苦努力做出的成果被肯定，羿娘也很开心，笑得眯起了眼。她喜欢荷华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孩子吃饭也太香了，看着她，羿娘就觉得自己能多吃两碗饭。

说完又看向旁边一直斯斯文文的梁其玉，其实之前羿娘有点害怕他，因为当初的那一眼。但现在，和乐的气氛感染了她，再加上之前梁其玉躺在病床上，床下一滩鲜血的印象在她脑海中太过深刻。导致她现在看他都有一种随时都会昏迷的脆弱感，“行之也多吃点，补补身子。”

梁其玉微微颔首，矜持地夹了一筷子，正是荷华刚刚夸过的那碗鸡肉。

荷华本来正在埋头苦吃，现在也用期待的双眼看向梁其玉。剩下的奚康、奚娘两妇女也被这气氛所感染，于是一桌子的人都放下了碗筷看梁其玉吃鸡肉。

在这万众瞩目中，肉终于被梁其玉放进了嘴里，他轻嚼几下，咽了下去，然后点了点头，对这盘菜做出了肯定的评价，“还不错。”

其他人都很高心，唯独荷华的表情严肃下来。接下来这一顿饭的时间，荷华的眼神一直放在梁其玉的身上，羿娘一家人感觉到了，但都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口。

只有对他人视线感知最敏锐的梁其玉这下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一样，目光没有往荷华那边瞟一下。

饭很快吃完了，荷华放下碗，居高临下对着梁其玉说：“等下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就扭头离开了。

饭桌上，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用好奇又带点胆怯的目光看向还在淡定吃完最后一口饭的梁其玉。

“咚”一声轻响，梁其玉将碗在桌上放好，对着剩下的羿娘一家人说：“你们慢慢吃，我先失陪一下。”

羿娘点点头，目送着梁其玉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了房门口。她收回视线，感叹地说了一句：“没想到荷华姑娘老是笑眯眯的，突然板起脸来还有点吓人。”

奚娘赞同的点了点头。

屋内，房门关上，隔出一室的寂静。

荷华就坐在靠窗的凳子上，看到梁其玉进来，掀了掀眼皮，眼神很是不善。

梁其玉不自觉有些心虚，步子顿了顿，在荷华“你再磨磨唧唧我就亲自过来把你拖过去”的威胁的视线中走到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怎么了，荷华。”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怎么了？”显然荷华被他这句话给气到了，转过身子正对着他，又拽了拽凳子，离梁其玉坐得更近了几分。

梁其玉指尖微动，但面上还是看不出异常，语调依旧平稳。

看梁其玉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在她面前装没事，荷华心中怒火难以平息，坐也坐不下去了，直接站起来两步走到他的身边，也不说话，直接拽住他的手就压在桌子上开始给他把脉。

好一会儿才松开他的手，再抬头时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她双目如同古镜照见世间人心中诡秘。

荷华觉得她必须要好好跟梁其玉谈一谈了，作为一个病人，你不应该对救你的大夫隐瞒自己的病情，讳疾忌医的后果谁都不想看见。

“梁行之。”

“嗯，我在。”在荷华抓他手替自己把脉的时候，梁其玉其实已经明白，荷华应该知道自己隐瞒她的事情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的身体到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荷华还是用的询问的语气，虽然她已经知道了，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让梁其玉自己说出来，他得学会倾诉，倾诉你的苦痛与哀愁。

郁气郁结于胸，这对他的身体不是好事。

荷华的声音很柔和，像是在抚慰一个迷失在夜里的孩童，引导他找到归家的路。梁其玉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时光也不算太糟糕。

对别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对梁其玉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经验。

也确实是这样，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宛如一个刚出生的稚子，他现在脑海里所有关于自己的记忆都是荷华告诉他的，包括他的姓名，他的年纪，他的身份，他的来历……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他甘之如饴。

看着面前姑娘满脸藏不住的担忧，梁其玉突然笑了。这一整天来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疑问在此刻解开，他想他们两个根本不是朋友，或者说，他不愿意只与她成为朋友。

朋友的身份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他想要她的目光长久注视着自己，他想要她的眼里心里从此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这种病态的占有欲不会出现在朋友身上，他心悦这个美好的姑娘。

“你……你怎么了？”眼见梁其玉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荷华一脸疑惑，还以为自己之前替他把脉的时候是不是看漏了什么，刚想再给他仔细看看。却发觉梁其玉的脸上已满是哀伤。

在荷华的印象里，梁其玉一直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对这种情况她一时有些错愕，也有些心疼。

“没事，被沙子迷了眼。”

要不是梁其玉的眼角还留有未褪去的一抹红色，荷华也许会以为刚才的一幕都是自己的幻觉。但他都这么说了，荷华也不好再追问。

今天晚上一波三折，荷华也没了刚才的心思，安慰他失去味觉的是暂时的，自己之后一定会替他治好。说完之后，就离开了房间，走时还顺手带上了门。

梁其玉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身后的门开了又关，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望了眼窗外，云层遮蔽了月光，天地也不复之前的皎白。如同他的心意，明了复又遮掩。

也许朋友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