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招呼,萧蕴仍是厚着脸皮坐了下来,他横了林肃一眼,转头却分别向我和阿香勾唇浅笑了一下。
我对他倒是没什么怨怼,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奉了梁承深的命令而已,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天经地义,无可指摘。但见阿香此时的小女儿情态,我却不禁替她忧心。萧蕴对梁承深如此忠心,现在我和梁承深的关系崩了,只怕萧蕴即使看上了阿香,也不敢娶她了。
萧蕴的目光并未在阿香那里过多的停留,转眼看向林肃,戏谑道:“我可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你声音太大,直往我耳朵里钻,想不听都不行。”
林肃冷哼:“萧四儿,你无赖起来,可比我不要脸多了。”
萧蕴依旧不以为意地浅笑了下,又语气端肃地劝诫起了林肃:“这话被我听了,倒是无妨,但被其他人听去,只怕会有人不依不饶地追究你林千户的忠义,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林肃还要再理论,我赶紧伸手将他按住,戒备地看着萧蕴,问道:“萧佥事不管这片吧,怎么特意来找我,还是找林千户?”
“李佥事料事如神,我奉了指挥使大人的命令,来请李佥事回衙门一趟。”
萧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事公办地开口,话说得不冷不热。
林肃抿了口酒,蹙眉嘀咕:“指挥使大人?他可不经常去衙门,老大,他特意把你叫过去,能有啥事儿?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也好照应下。”
阿香花痴了萧蕴半天,但渐渐地品出点儿萧蕴似乎并不受我和林肃待见的味道。我见她欲言又止,憋得脸愈发地红了,以为她想替萧蕴打抱不平,谁知她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却是为我抱不平:“小姐刚被解禁,只是想开开心心喝顿酒,吃顿饭,你们吵来吵去,还要带她回衙门,有没有眼力见儿,没看到筷子还没动呢吗!”
我大感意外,没想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位置,竟然高于萧蕴。忙一边欣慰地拉住阿香,让她消气坐下,一边得意地挑眉看向萧蕴,暗示他的魅力其实不过如此。
萧林二人被阿香突如其来地拍桌子,吓得都错愕了一瞬,将关注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阿香的身上。
“什么话都敢插,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没眼力见儿!”林肃说。
“你就是阿香吧,竟然长这么大了。”萧蕴说。
可在阿香的耳朵里,却只听到了萧蕴的那句话,因为她对林肃的讽刺不管不顾,只是星星眼地看着萧蕴,做作地将鬓角处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是从未有过的温婉恬淡。
“萧佥事也和当年不一样了。”阿香朱唇轻启,轻声回应,若不是刚刚拍着桌子喊得中气十足,任谁看了此时的阿香,都会觉得是个腼腆羞怯的姑娘。
林肃和我不约而同地抖了抖,一时都无法适应阿香的改变。
我拿起筷子,夹了块鸡翅塞进嘴里,还不忘调笑阿香,问她:“你倒是说说,萧佥事和当年都哪里不一样了?”
萧蕴眉头拧成了“川”字,他应该记得我之前想撮合他和阿香的事情,此时怕引火烧身,忙抢在阿香开口前,急不可耐地催我道:“李佥事,筷子也动了,就别让指挥使大人久等了,走吧!”
阿香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是因为她够聪明,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而现在萧蕴的态度,当即就让阿香明白了过来,她和萧蕴,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小姑娘很有些自尊心,当即清咳了一声,大声道:“小姐,萧佥事和当年最大的不同,就是没了人情味,满眼都只有公事。”
我闻言,不禁松了口气,她自己看出来了,也算是件好事,省得别人再苦口婆心地劝慰了。我点了点头,顺着阿香的话头继续挤兑萧蕴:“何止没了人情味,还阴险狡诈呢,上次我和林千户进诏狱,就是被萧佥事亲自送进去的。”
我素来都认为,自己并不记恨萧蕴,但此时话说出口,我才发现,自己还是挺小心眼的,那点儿仇怨,我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阿香听了我的话,又腾地起身,猛地伸手,对着萧蕴的胸口推了一把。
萧蕴毫无防备,被推得从椅子上摔了下去,狼狈地坐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腰间的长刀,忙起身挡在阿香的身前,向林肃使了个眼色,赶紧打圆场道:“萧佥事,不过是开个玩笑,大家都是从小认识的交情,你可莫要小气计较呀!”
“可不是嘛,萧四儿,大老爷们的,别跟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林肃憋着笑,在旁边搭腔。
其实,我们有些多此一举了,萧蕴并未发火,只是利落地一跃而起,面无表情地又催了我一句:“快走吧。”转身径自先出了酒馆。
我让阿香先行回府,自己则和林肃一道随着萧蕴回金羽卫的衙门。
此时天色已晚,衙门里却灯火通明,众多金羽卫同僚忙碌地穿梭其中,而轻易不露面的指挥使大人,正端着小茶壶,抿着茶水,斜靠着藤椅,懒洋洋地坐在院中。
他一见我,立即挤出一脸亲昵的笑意:“哟,小李可算是来了,咱们金羽卫的骨干终于是回归了!小李啊,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你没来衙门,那衙门里里外外的事儿,被这帮废物搞得乱糟糟的,我可是日盼夜盼,就盼你早点儿回来啊!”
我顿时被指挥使大人的过分热情,搞得手足无措。其实,我俩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之前他从未把我视作过骨干,除了巡逻,几乎没给我安排过什么正经事儿。今日这番言不由衷,傻子也看出来了,这是想要推我去背锅呀!
我当即下意识地全身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指挥使大人,就等着他露出狐狸尾巴,说清楚他到底是安得什么贼心?
“小李,别紧张,来来,咱俩借一步说话。”指挥使大人老谋深算,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得愈发地和蔼可亲,像是老父亲一般殷殷地望着我,拽着我的袖角,往旁边的屋里引。
林肃见状,忙跟了过来:“大人,别只重用李佥事啊!卑职也蓄了一肚子的力气呢,也一起重用重用卑职吧。”
指挥使大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对林肃的话只当做耳边风,压根儿不去理会。而萧蕴则是很有分寸地抬起了胳膊,将林肃拦了下来。
我怕林肃犯浑,赶紧暗自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老实地呆在院子里,而后装出一副狗腿的样子,凑上去扶着指挥使大人,进了旁边的议事厅。
进了屋,指挥使大人让我把门窗关好,他自己坐在那里,不急不缓地又抿了两口茶,才终于神神秘秘地开口道:“小李啊,实不相瞒,我这里有一桩棘手的大案,圣上点了名,要让你来查。圣上对你是真信赖啊,不过这案子也确实除了你,谁都不敢查。”
“哦?”抬出皇上来压我,看来这口黑锅挺大呀。
“小李啊,你听说没有,就前几日,拿下了一伙贼人,不知道从哪偷了一大堆的金银珠宝,装了满满一棺材呀。”
指挥使大人提到金银珠宝时,眸光乍亮,似有些垂涎欲滴。但他是一块老姜,很快就稳住了心神,又恢复了邻家大伯一般的随和模样,继续掏心掏肺地说着。
我闻言,却不由得暗自心惊,心想不好,那伙贼人怎么听都像是李福一行。他果然被官差抓了,只是不知道抓他的到底是梁承深的人,还是其他官差?他是否已经招了供,又说了多少?
我暗中打量着指挥使大人,他自顾说着,并未过度关注我的反应。但我知道他这只老狐狸,信念感强着呢,最会装。他把我叫来,到底是想瓮中捉鳖,还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亦或是有什么我想不到的奸诈算计?
“小李啊,你猜审了那伙贼人,他们都招了些什么?”指挥使大人忽然故弄玄虚地问我。
此情此景,我怎敢在老狐狸面前自不量力地装模作样,怕被他瞧出心虚,连额角的冷汗都不敢擦一下,只干笑着摇头,直言不知。
“他们说,棺材里的金银财宝,都是打算行贿何首辅的。”指挥使大人抬眼瞧着我,一副在说天方夜谭般难以置信的神色。
没想到李福竟是个软骨头,竟然什么都招了。我毕竟没有经验,不知道此种情形,是应该表现出惊慌失措,立即跪地直呼“冤枉”,还是应该强自镇定,态度坚决地直斥“栽赃陷害”?
但就是这一犹豫,错过了应对的最佳时机,一时间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前所未有的尴尬弥漫开来。
“哟,小李啊,看你这样子,莫不是早就知道了?”老狐狸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看着指挥使大人那意味深长的探寻目光,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禁心一横,回道:“卑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