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所有大业人引以为傲的事情。
陛下通过扶植军功勋贵,打破了自大商建国以来,延续了数百年的世家掌权局面。
在大业,只要能考过武举,谁都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甚至封侯拜相。这事陛下笼络民心的手段,也是无数大业人活下去的盼头。
可这世上哪有只有利而无一弊的举措啊,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属实无奈。
哪怕是心地再仁善的大业人,在见到越国耕奴的惨况时,也只能哀叹一声“死道友不死贫道”。除此之外,又能怎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杨缳不知怎地想到了今日刚学的这句话,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惆怅。
杨濉却摇摇头,道:“哪里是天地不仁,分明是人心不仁,天与地何过之有?”
“天生万物,地养万民。天地自古皆有,千年不变,既无思想,亦无魂灵,哪有仁不仁之说?人自个儿种下恶因,招来恶果,却不敢担责,反倒推脱到天地头上,这不是欺负人家不会说话是什么?”
“人一辈子遇上的天灾次数能有几回?**又有几回?不信你翻开史书看看,是死于天灾的多,还是死于**的多?纵然天地有仁,可若是人心不仁,又有什么用呢?”
他这边感慨万千,那头杨曙却放下甘蔗鼓起掌来:“说的好!濉个儿不愧是咱家的秀才公,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就是有水平。”
他这一通夸奖,反倒令杨濉不好意思起来,笑一笑不再讲了。
啃完甘蔗后,杨濉把渣滓清扫干净,准备丢出去扔了,却被杨缳拦住道:“哥哥别扔,留着给追风吃。”
她“蹬蹬蹬”跑来从杨濉手上抢走甘蔗渣,飞快地倒进了追风的马槽里。
“不光甘蔗渣,还有煮完的茶叶,都能让追风吃,吃了长膘,还省得浪费了。”她摸着追风油光锃亮的毛发,对杨濉说道,“论学问哥哥比我强,可若论这些,哥哥就指定不如我啦。”
她笑容狡黠,颇有几分得意。
杨濉于是作势朝她鞠了一躬,拱手道:“多谢虹蜺师傅,小子不才,受教了。”
杨缳被逗得咯咯直笑,心里头的积郁一扫而空。
她又贴了一锅黄油饼。
除了自家吃的以外,她还特意多做了几个,准备拿去给天贶尝尝。
他为了帮自己,被钱金玺他们几个欺负了那么久都没吭声,杨缳每每想起便觉得过意不去。
而且,他实在太瘦了。
杨缳突然很想知道他平日里都吃什么,还是说……并没有什么可吃?
想到吴老夫子对他那般厌恶的态度,她觉得很有可能。
第二天中午,她找到天贶,把怀中的饼子连同几节甘蔗交到他手上。
“饼子是我自己烙的,甘蔗是阿叔从集上买的,你快吃吧。”她说,“就在这儿吃,免得拿回去被人抢走了,一口都吃不成。”
天贶停顿许久才伸手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了。”杨缳连忙把水壶递给他,等他吃慢些了,才问,“夫子为什么对你这么苛刻啊,就因为觉得你是耕奴?”
“不是,是因为他觉得我克死了我爹娘,让他赔钱了。”天贶垂下眼,“我这个名字还是他改的,天贶,就是倒霉的意思。他觉得我是个扫把星,碰上就没好事,故意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也没有爹娘。”杨缳平静地说道,“生死是天命,哪能怪到你头上?我生下来没两年爹娘就去世了,照这么说,我也该叫天贶。”
天贶惊诧地看着她,嘴巴里的饼子忽然就忘了咽了。
紧接着,他胸中泛起一股极大的哀恸,如汹涌的潮水般迅速将他淹没。
她刚刚说,她也该叫天贶。
她也该叫天贶……
她居然说她也该叫天贶!
自从吴老夫子给他起了这个侮辱性的名字后,他走到哪里都受尽嘲笑。没有人在意他骤失双亲的悲痛,没有人在意他对这个名字的排斥与愤怒。多少个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想到离他而去的爹娘,哭泣不止。
他怎么忍心克死爹娘呢?他们是这世上最后两个疼他爱他的人了啊!他恨不得用自己剩余的全部寿命,来换爹娘到阳间看他最后一眼。
让他再喊一声爹,娘……
可是,没有人在意。
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也没有人愿意去在乎。他们只会在见到他时远远地躲开,骂一声“晦气”;或者围着他又唱又跳,肆意取笑——
“扫把星天贶,克死爹又克死娘……”
他恨透了这个名字。
没有人知道,他在爹娘重病的那个晚上一步一叩,跪行了数十里,从头上、手上和膝盖上渗下的血渍斑驳了半路。只因吴老夫子骗他说,只要他肯这么磕头,他就出钱给他爹娘请郎中治病。
他头磕了,吴老夫子却食言了。
然后,他爹娘病死了。
他变成了天贶。
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几声“呜呜”的悲咽。
杨缳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你怎么了?别哭了,别哭了,是不是我哪句话说错了?”
她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给他擦脸。
天贶拼命摇头,呜咽着说:“不是,你没有……没有说错。”
他只是太想不到了。
明明早就麻木了,那些欺辱、谩骂、殴打……他明明早就麻木了啊,为什么在遇见她之后,会屡屡感到委屈呢?
他的心早就应该死了才对啊。
脸上传来温热的气息,是她拿着帕子在替他拭泪。
天贶羞愧地别开脸,嗫嚅道:“对不起,我每次见到你都——”
忍不住哭鼻子。
他明明都十二岁了,居然还哭鼻子,好丢脸。
他流了太多泪,把杨缳的帕子都打湿了。
杨缳擦着擦着忽然停下来,看了看帕子,又看了看他的脸,惊叫一声:“啊!原来你是白的啊!”
“啊?”天贶不明所以,呆呆地张着嘴。
“你看!”杨缳把脏掉的帕子举到他眼前,道,“上头都是黑灰,而这一块,这里——”
她用手指戳了戳他眼睛下方的那块皮肤,接着道:“这里变白了。”
她还以为他是根烧火棍呢,没想到居然是白的,估计是太久没洗过脸了。
天贶明白过来后,窘迫极了,以为她在笑话他不爱干净。他偷偷窥探着杨缳地神色,生怕从里头瞧出嘲讽的意味。
他明明不在乎旁人眼光的。
然而他什么都没看出来。那双眼睛亮亮的,透着难以言说的神采,就像天上挂着的那轮暖阳。
“我壶里的水还温着,你要不要洗洗脸?”杨缳有点好奇他洗干净后的样子。
她拧开水壶把帕子打了个透湿,递给了他。
天贶很难拒绝她的好意。
几次之后,他的脸终于干净了。白白的,不看那几块冻疮的话,简直是个剑眉星目的小郎君。可惜就是太瘦,气色不好。
“哇,原来你这么好看。”杨缳左看看,右看看,端详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你看起来好像个将军啊。”
好英武的相貌。
天贶不惯听夸奖,干巴巴地说:“我只是个耕奴罢了。”
他倒不觉得杨缳是在取笑他。她与别人不一样,她不会的。
只是,将军?他真的长得像个将军么?
他突然忍不住期待起来。
下午吴老夫子要考校昨日的功课,杨缳不想回学堂里温习,便拿出书盘腿往地上一坐,道:“你吃你的,我背会儿书。”
说着便朗声读背起来。
她嗓音清澈,字正腔圆,很有说书人的韵律。天贶不知不觉听入了迷,边听边揣摸着那些话的含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天贶忽然出声问道。
杨缳的背书声停了下来。
天贶猛地清醒过来,慌张道;“我不是有意听你背书的,对不起,你赶快接着背吧。”
杨缳却笑道:“你想知道?坐下,我解释给你听。”
“可,”天贶有些犹豫,“万一被人知道了……”
“怕什么,我们偷偷地。”杨缳浑不在意,“这儿又没有别人,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天贶仍有些担忧,但抵不过内心的渴望,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身边。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与地没有仁爱之心……”杨缳一字一句地解释着,“但我哥哥却说,不是天地不仁,而是人心不仁。”
她又把杨濉对她说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天贶出神地听着,努力记在心中。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知道无论是杨缳、杨濉,还是吴老夫子,都错解了这句话。天地不仁,不是说天与地无仁爱之心,而是天地无所谓仁慈与否,它们对待世间万物就像对待那些祭品一样公正。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记得当时的他耳边听着的是杨缳清朗的嗓音,眼中看着的是她明亮的眸子,心里想着的却是——
“让我遇见你,便是天地最大的仁。”
*注:他们集体错解这句话是个伏笔,后续剧情有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