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来,天贶第一次吃饱了饭。
还是这么好的饭。
那饼子又香又软,想到是杨缳亲手做的,他只觉得更加好吃了。
“虹蜺的手可真巧啊。”他心想,“怪不得能写出那么漂亮的字,不像他,只会写成鬼画符。”
她还说,他长得像个将军。
将军,多霸气的称呼。可惜他却不是,也没希望是。
他回到吴老夫子家的地里,重新埋头做起自己的活计。
其他耕奴还在歇晌,三三两两地蹲在一块儿,说着些闲话。他没有往跟前凑,他们是不会欢迎他的,他知道。
“喂,你们听说了没有哇,前阵子作乱的那伙人好像有的逃到咱们这来了。”说话的是李四叔家的耕奴,他认得。
“怎地,心动了,想跑哇?”——这是六婶家的,刚来不久,他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想是想,可我没这个胆啊。”李四叔家的耕奴又说,“我现在好歹还能活,跑了万一被逮到了,可就想活都活不成喽。”
六婶家的耕奴点头附和道:“我也这么想。我主人家对我还不赖,要是投奔了那群人,自由是自由了,可鬼知道他们会如何对我呢。”
“自由个屁,成天被官府通缉,活得阴沟里的老鼠似的。”
……
天贶只是静静听着,一句腔没接。一直干到天黑下晌,田头过来了,清点好人数后,给他们的手脚一一拷上铁锁。
“行,回去吧。”他吩咐。
别的耕奴都往主人家走去。
天贶却无家可归。
吴老夫子不许他在家过夜,他一直睡在院墙外头的一堆干草垛里。他在里头随便挖了个空,就当自己的窝了。
可前不久,这个窝被钱家几个小子抄了。干草被扔的到处都是,吴老夫子一生气,干脆把干草垛卖了,他就无处可睡了。
然后,他偷偷翻进院墙里偷了把铁锹出来,给自己刨了个等身长的坑,又趁白天歇晌的功夫用杂草勉强编了张席子。晚上睡在坑里,身上盖着草席,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又一夜。
今夜,月明星稀。
天贶躺在坑里望着天上的明月,忽然觉得这个坑好像一个坟,是他自己给自己掘的一个坟。
他躺在里头,恰似一个坟中人。
“等我死了,会埋在这儿么?”他有点不舍得把辛苦刨出来的坟让给别人。
旋即,他又觉得不可能,吴老夫子绝对不会答应。他一定巴不得把自己的尸体扔得越远越好,免得沾上晦气。
头上有淅淅沥沥的水渍撒下来。
“下雨了么?”他看着天,“不像啊。”
下一瞬,他闻到一股腥臊的气味——
是尿!
墙头传来几声窃笑。
“傻小子,爷的黄金水好不好喝啊?”钱金玺坐在墙头,笑嘻嘻地朝下看。
天贶一下子爬起来:“你们又来做什么?”
他整个人就像一只炸毛的猫,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盯着钱金玺。
实在是这人欺负过他太多次了!花样多,手段又下作,几乎要把他逼疯。
“啧,怕什么,今晚又没旁人。”钱金玺撑着手从墙头跳下来,拍拍他的肩道,“跟我说说,你今儿晌午跟杨缳那丫头干嘛了?”
“要你管。”天贶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不肯叫他靠近。
钱金玺邪邪笑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我告诉你我都看见了,你吃了她的饼,还啃了她的甘蔗,对不对?”
他的视线下移到天贶肚子上,那里仍旧瘪瘪的,看不出什么。
“好吃么?”他问,“瞧你那下作样儿,几百年没吃过好东西似的,几张黄油饼就叫你馋成那样。”
“你给我滚。”天贶对他厌恶至极。
“切,瞧把你吓的。”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裹,揭开给天贶看,“也是黄油饼,我下午专门让我奶奶烙的,想吃么?”
见天贶不答话,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裤/裆:“你从这底下钻过去,我就给你吃。”
天贶大怒,挥起拳头朝他脸上砸去。
“你小子!”
钱金玺扔掉黄油饼,与他厮打起来:“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今儿个那你还必须把它给我吃下去了,否则就等着把嘴张开,给老子当夜壶吧!”
他长得人高马大,三两下就把天贶辖制住,逼问道:“你吃不吃?”
“滚!”天贶瞪着他,“我死也不吃!”
“呵,行,你说的。”钱金玺对着他的腹部狠狠一记肘击,天贶登时呕出一口酸水,捂着肚子躺倒在地。
“啧啧啧,真可怜。丁点儿力气都没有,还妄想反抗我。”
钱金玺从地上捡起饼子,蹲到天贶跟前,居高临下地问:“你吃不吃?”
“滚。”天贶忍痛呵斥。
“哼,死鸭子嘴硬。”钱金玺掰下一小块饼子往天贶嘴里塞去,“瞧你,肚里都没食儿了,呕都呕不出来东西,还不快再吃点填一填。”
天贶“呸”的一声将饼子吐了出来。
钱金玺怒了,站起身冷笑道:“行,你行。”
他抬起脚踩在天贶肚子上,用力向下压:“臭娘们的饼就那么好吃?贱不贱呐你,我让你吃,我让你吃!”
他疯了般不断朝天贶肚子上踩去,一脚比一脚更重。
天贶极力想躲避,却被铁链束缚住手脚,很快就会被他重新拽回来,任他踩踏。
他的嘴唇越来越白,脸上却泛起一抹奇异的红。突然,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咳咳咳……”
他仰躺的姿势让血液呛进了喉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
“怕了吧,服不服?”钱金玺停下动作,准备收回脚。
天贶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裤管。
“你……你靠过来。”他断断续续地说,“蹲,蹲下来。”
“离我……近一点……”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睛空洞地望着天。
钱金玺以为他终于服软了,傲娇地俯下身问:“这下服了?早干嘛去——”
天贶突然跃起,将手里的铁链牢牢缠上他的脖子!
“你!”钱金玺感觉喉间的空气越来越少,拼命地挣扎起来,“你松开,松开!”
天贶使出浑身的力气,任他如何挣扎扭打都不松手。
他们从墙头滚到墙尾,又扭回坑内,铁链在钱金玺脖子上越勒越紧,他的脸色渐渐变红,变紫,又变白,眼珠子不停地朝上翻。
“呃,呃呃……”
从钱金玺喉咙里传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咕噜声。
“你给我死!”
钱金玺的身体逐渐瘫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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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了,走水啦——”
“快来救火啊!!”
吴家庄里,不知谁半夜起来,看到吴老夫子家燃起熊熊烈火,吓得尖声大叫。
整个吴家庄瞬间从沉睡中惊醒,一时哭叫声,吵闹声震天。
吴老夫子吓得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望着自家后院冒出的滚滚狼烟,眼里满是仇恨。
“是谁?!”他疯狂朝四周呐喊,“是哪个鳖/三儿干的?!”
“啊——有人!有死人!!”
前来帮忙救火的村民发现了墙角的尸身,吓得吱哇乱叫,魂儿都飞了。
有胆大的凑上前去辨认,顿时大吃一惊:“啊呀呀,这不是金子么?!怎么,怎么……”
听到的连忙赶来,有人当场拍着大腿哭喊:“哎呀造孽呀!金子他奶可就指望他一个孙儿养老了,这下可怎么活哟!”
“丧尽天良呐,孤儿寡母的招谁惹谁了!”
吴老夫子闻言眼中寒光骤现,立刻质问:“天贶呢?把天贶给我找出来!”
“夫子,他不见了!”
“给我搜!”吴老夫子恶狠狠道,“一定是他干的,千万别叫他跑了!”
“走,跟我去报官。”他说,“杀人放火还逃了,他该受千刀万剐!”
一夜翻江倒海。
等杨缳知道这件事,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老何叔亲自带着何秀招来到她们家,向她和杨曙道明了事由。
“昨夜的火势太猛,把几间学舍都烧没了,最近怕是都没学上了。”何秀招遗憾地说道。
杨缳震惊:“真的是天贶干的?”
何秀招肯定道:“十有**是他,不然他跑什么?而且金子最近就只跟他结了怨,除了他,还会有谁?”
“唉,可惜了好好一个娃子,咋就招惹上了这么个挨千刀的呢?”老何叔惋惜道,“耕奴的命才值几个钱?纵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金子死在那恶奴手里,亏死了。”
紧接着,他又道:“合该叫官府出面好好敲打敲打那帮耕奴,我看还是咱们平日里对他们太好了,才养出一堆白眼狼来。她叔,我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事的,吴家庄的人打算联名上报官府,要求从严治奴,我打算声援他们,你呢?”
“这……”杨曙为难道,“咱们黄天荡从未用过耕奴,掺和这事作甚?”
“义不容辞。”老何叔肃声道。
杨曙皱眉想了想,道:“要不这样,等我家濉哥儿回来了,我同他商量商量。你知道我家的当家人可不是我,这么大的事,我自个儿可做不了主。”
“行。”老何叔答应道,“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这事不急。”
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杨缳,又添了一句:“还有,管好你家小丫头,别叫她随便跟耕奴搅合到一块。要不是她前阵子横插一脚,那恶奴早就被打死了,哪还有这么多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