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缳窥见他的脸色,心里立刻有了判断。
“阿叔,他说的是真的,对不对?”她问,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直以来,大业的一切在她心中都是崇高且正义的,开明的民风,英明的女帝,威武的军士,随和的官吏……她发自内心地热爱和景仰着,就连去庙里祈福的时候都忍不住小声祈祷,渴望漫天神佛能继续庇佑大业,以延续这美好的一切。
她甚至希望大业能够吞并大越,攻克蛮族,以将这份美好传播给其他地方的人们。
可现在,心头好像有一块什么东西碎了。
就好比一个长到八岁的孩子,突然得知了自己父母是杀人凶手一样。不理解,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哪怕父母对她依旧慈爱,可心中的惊慌失措仍然无法消解。
她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阿叔,希冀着能从他口中听到否定的回答。
然而杨曙只是叹了口气,又继续抓了把盐巴抹起来。
“其实,大家伙都知道。”他说,语气没有任何异样,“朝廷对外说是战俘。可你想想,大业有九府八十一县,在籍的耕奴人数多达五十万——大越上上下下所有士兵加起来有一百万没?我们就虏了人家五十万战俘,可能么?”
“且士兵们都是训练有素的,他们要真是战俘,朝廷会放心把他们分派到各地?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他们才没那么傻,真的战俘一早就被砍了脑袋了。说耕奴是战俘,无非骗骗你们这帮小娃子,也叫自己面上好看点罢了。”
杨缳感到一阵没由来的愤怒,紧接着问:“朝廷为何要这么做?他们天皇贵胄同室操戈,关平民百姓什么事?那些被无故掳来越国人何其无辜?!”
她这一连串的疑问把杨曙逗乐了,嘿嘿笑道:“想不到我们家虹蜺居然还是个侠士,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呀?”
杨缳却没有心思同他讲玩笑话,只是说:“阿叔,你难道就不可怜他们么?”
“可怜他们?我一介平头老百姓,连自个儿的日子都还没过明白呐,拿什么可怜他们?”杨曙道,“虹蜺,你还是太小了,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知道么?这东西被放得太高了,而我们却站得太低了,够不着,懂不?像我们,能做到下地不用耕奴已是极限,再多就真不行了。”
杨缳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点却是听明白了,那就是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改变不了这一切。哪怕心有不平,也只能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其余就只能束手无策了。
可是,她垂眸心想,好不甘心呐。
杨曙奇道:“真就奇了怪了,你哥哥当初知道时也没这么大反应哇,你这丫头,究竟仿了谁了?”
“仿我自己了。”杨缳低头专心处理起腌肉来。
杨曙呵呵笑了起来。
将腌肉处理好后,他们又把院子里的地窖掀开,把一大捆甘蔗都埋了进去,只留下几根放作这几天吃。
地窖里除了甘蔗以外,还有许多大葱、白菜和萝卜。杨曙在里头放了个大缸,里面盛满了水,以免天冷把菜都冻坏了。
地窖入口处铺着几层油布,上头还埋着一层厚厚的湿土,如此一来,底下的菜至少能放一个冬天。到开春前,他们就不缺菜吃了。
因着腌肉的缘故,家里的盐提前用光了。杨曙一面叫杨缳写信给她哥哥,叫他下次月假时再买些回来,一面带着她来到一片寸草不生的滩地里,收集着地面上一些褐色的结晶。
“瞧,这就是粗盐。”杨曙捡起一粒递给杨缳,“咱们扫一些回家,稍微煮煮晒晒就能吃了。不过味道嘛,肯定没有买来的细盐好。但好在不用花钱,以前家里穷买不起细盐时,你娘就经常带着我来这里捡盐巴,有时捡多了还能换点粮食。”
“这地里怎么还会长盐呢?”杨缳不解地问。
杨曙哈哈笑道:“盐碱地不长盐长什么,总不能指望它能长粮食吧?要是咱大业所有的盐碱地都能长粮食的话,哎哟乖乖,那可不得了了哈哈。”
“这样的地咱大业很多么?”
“多,多的很呐。”杨曙听杨缳问起,便头头是道地解释给她听,“咱大业的风水没大越好,不光靠西还靠北,风大沙子多,土质也不行,近一小半的地都像这样,种不成粮食。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嗐。国土看似挺大,能耕的地跟人大越一比可就差远喽。”
当然,大越的国土也比他们大就是了。
他们扫了一上午,用麻布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带回了家。
到家后,杨曙又开始教她煮盐。
他在院子里架上柴火,又搬出一口薄皮大铁锅支到上面。往锅里倒好清水后,就把袋子口朝下一松,里头的晶块就趁势滚进了水里。
清澈的水面开始变得浑浊。
杨缳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阿叔,既然是盐碱地,那这样煮出来的不光只有盐,应该还有碱吧?”
“真聪明。”杨曙夸奖道,“是有碱,可惜咱们没法把它俩分开。所以这样煮出来的盐尝起来是苦的,就是因为有碱在里头。你们现在吃的少了,我小时候可是尝吃这种盐,用它炒出来的菜呀,那味道,啧啧。”
他装模作样地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杨缳忍不住笑了。
然而她到底没能吃上用粗盐炒出来的菜,信寄出后没几天,杨濉便携盐归来了。
杨缳知道他肯定是请假回来的,立刻跑到厨房给她哥削甘蔗,献宝似的端给他吃。
杨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拿起一根递给了杨曙:“阿叔,我方才经过大壮家时,听见里头又哭又闹的,出什么事了?”
杨缳听他提起大壮家,立即支棱起耳朵。
杨曙接过去啃了一口,道:“那小子看上邻村一个女奴,悄悄把人藏了起来,还哄骗主人家说人跑了。后来不知怎地被人主家发现了,不依不饶地闹上门来,狠讹了一笔。他家为这事欠了一屁股债,喏,卖了几回粮了都还没还清呢。”
他说着吐出一口甘蔗渣,又接着道:“这事儿吧,大壮他娘倒是没意见,他爹却死活不同意,不许那女奴进家门,俩人没少干架。你听到的那哭闹声,大约就是老两口又吵起来了,大壮娘正对着他爹哭呐。”
原来是这么回事,杨缳终于了解了。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她感慨。
杨濉听到这句感慨,笑问道:“虹蜺你说说看,咱家有哪本经难念了?”
“额,咱家倒是没有。”杨缳尴尬地挠挠头,想了想,道,“但我却有。”
她这些天一直被耕奴原来是平民这个问题困扰着,早就盼着杨濉回来,向他寻求解释了。如今人在眼前,她赶忙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向他吐露出来。
“哥哥让我有疑惑多读书,可我翻遍整本书也没见哪里提到过这一茬。”她苦恼地说。
杨濉把她招到跟前,面带笑意地说道:“书上教的是学问,而困扰你的却是人性,你翻书当然翻不到答案了。”
“那哥哥能同我讲讲么?”她仰头看他,眼睛亮亮的。
“你年纪还小,给你讲这个不知是否过早了。”杨濉心境复杂。妹妹如此早慧固然令他惊喜,却也忍不住担忧,“在耕奴这件事上,大业的确不仁,但并不是说,陛下或者韩将军他们就是坏人。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大业的子民。”
“正因如此,这么些年来,才不见一个大业人出声反对此事。陛下此举损害了自己的声名,伤害了越国无辜的百姓,但受益的却是大业,天下人都看在眼里。”
“一定要损人利己不可么?”杨缳仍不大能理解。
杨濉叹息道:“大业自有国情在此,不这么做也没有办法。”
当初陛下之所以能短短几年就在西北站稳脚跟,靠的便是手底下那支无往不利的精兵。
与越国重视文治教化不同,大业人信奉武力,崇尚军功。如今的朝廷勋贵泰半因军功起家,大业的军士也全凭军功吊着,才能维持凶悍的战力。可自打商宁死后,越国对外日趋保守,两国已许久不曾掀起大规模的战事。
没有战事,底层军士便没了向上爬的途径。他们本就是在封侯进爵的引诱下才聚拢到陛下身旁,现在却被告知这条路堵死了。他们又不识字,不能依靠文举挣取功名,时间一久,军心动摇得厉害。
可越国实在太安分了。大业师出无名,光靠小打小闹根本满足不了全军上下的胃口。为了安抚住这群强兵悍将,陛下不惜自毁名声,下了一道掳民为奴,以充军功的旨意,这才有了眼下的安稳局面。
可这何尝不是饮鸩止渴。杨濉读书时,每每读到“君以此兴,必以此亡”这句话,就会下意识地胆颤心惊,遍体生寒。
他敏锐地感知到如今的大业已陷入了死局,想来陛下也一定为此头痛吧。
可是,该去哪里寻找更好的破局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