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亮时,荆楚歌这才察觉到肋骨下的刺痛。
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倚着竹榻扯开染血的束腰,银红缎子浸透处绽开三寸裂口,像被揉碎的杜鹃花瓣粘在雪刃上。铜镜映出伤口泛着幽蓝——那漠北弯刀果然淬了狼毒。
“啧……真不是省油的灯。”她将烛台搁在案上,火苗舔舐匕首的刹那,想起裴谦说寒铁畏火。刀尖剜进皮肉时,腐血溅上纱帘,晕开几朵墨梅。
绣线在烛火上燎过,针尖挑开翻卷的皮肉,倒像在缝补那件被火烧坏的霞影纱。冷汗滑过锁骨处的旧疤,颜色很浅,浅到让人几乎遗忘。那是七岁那年,荆绍轩推她撞上假山的印记。
晨雾漫进窗纱时,荆楚歌已换上素白中衣。她的院子人来客往,里外透明,没有自己的空间。
染血的纱布在药炉里焚成灰,混着昨夜未尽的安神香。她对着铜镜描黛眉,朱笔突然在鬓角顿住——那里新添的白发,恰似母亲临终夜赠她的那支银簪。
荆楚歌沉思片刻,翻找匣子里的琐碎玩意,发现那银簪不翼而飞。
她不是没想过,簪子不见了会引来什么麻烦,值钱也算不上值钱,到时候被什么人捡到了,随口扯过去,一口咬定不是自己的就好。
只是亡母遗物,一件接着一件不见,她着实心焦。
果真没过多久,荆甘棠便递了帖子,饮茗品香之会,贵女云集,共赏大雅之风。
荆楚歌肋骨下传来火辣辣的痛感,她并不是很想出门抛头露面。
“妹妹好意,姐姐领了这番心意,只是近段时间,偶有头痛发热,见风便不适,还是不去叨扰大家的雅兴了。”
荆甘棠心想,这家伙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这样攀权附贵的好时机,正是四处拉拢关系的好时候,她偏偏要推辞。
“妹妹的面子算不得什么,是阮家的小姐,她点了名要你去,姐姐……那是兵部尚书的女儿,父亲不希望我们驳了她家的面子。”她款款走近荆楚歌的身边,身上的香气似有若无,是琼枝阁最受欢迎的林凌香。
“你毕竟嫁出去是顶着荆家表小姐的身份,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们荆家,也就是你的舅舅,我的父亲……”荆甘棠满目莹莹水光,好似真的是为了荆楚歌好,情深意切地劝服道。
因此不能开罪荆乔松——后半句话呼之欲出。
荆楚歌听罢,真情实意地点了点头:“是啊妹妹,既然舅舅都发话了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阮府听雪阁,三面环水的琉璃花厅,十二扇茜纱窗映着灿烂绽放的花色。
东侧女眷席摆着螺钿嵌玉茶案,西侧男宾处悬着云母屏风,白鹭渡苇图的绢纱后隐约透出黛色衣角。
男人讲时事和大道理,女人品茶谈香。
此时的听雪阁内,已浮动着龙脑香的气息。
荆楚歌绕过绘着岁寒三友的紫檀屏风时,正撞见阮童妍倚在缠枝牡丹锦垫上,葱指捏着银匙拨弄青玉香炉。
一线沉香顺着鹤嘴铜炉爬过云母屏风,在男女席间织出朦胧的帐。
“楚歌妹妹坐这儿。”阮童妍点点身旁的位置,指尖敲得汝窑茶盏叮叮响。
荆楚歌低头避开屏风后某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那黛色袍角绣着竹纹,分明是荆绍轩的派头,这家伙花心惯了,不知道来这儿是相中了哪家小姐。
贵女们缀满珍珠的裙裾扫过青砖地,像一群开屏的孔雀围拢过来。
紫藤花架筛下细碎光斑,阮童妍抚着青玉缠枝茶则轻笑:“楚歌妹妹尝尝这雪顶含翠,可是用腊梅上融的雪水烹的。”
鎏金茶筅在她指尖转出流云纹,四周顿时响起贵女们心领神会的嗤笑。
荆楚歌盯着面前那盏浮着银毫的茶汤。
她月白衣裙缀着三年前旧缎裁的竹叶纹,在一众遍地金妆花缎中寒酸得扎眼。
左首穿蜜合色撒花裙的姑娘忽然掩唇:“阮姐姐莫要为难人家,这茶须得配着龙涎香才出滋味——听说楚姑娘连月例银子都填了药罐子?”
另一位穿着鲜艳的小姐道:“我倒是听说,表小姐根本就领不上月例,也就说得好听……哪有她当主子的份。”
缀满珍珠的团扇此起彼伏,惊起檐下铜铃。荆楚歌摩挲着袖中的短匕,那块凸出的宝石坚硬冰冷,触感谈不上多好,但荆楚歌摸着十分有安全感。
“诸位姐姐见笑。”她起身时故意碰翻青瓷冰裂纹盏,琥珀色茶汤泼湿阮童妍衣裙。
“我这粗手笨脚的,还是早些退下为妙。”荆楚歌垂眸微笑,眼底一片冷冰冰的寒意。
手腕突然被染着玫瑰膏子的指甲扣住。
阮童妍贴近她耳畔的气息带着毒蛇般的甜腻:“妹妹那支银簪,看着有几分拙气,看来武将世家的女儿,确实粗犷朴素。之前遗失了,多亏有妹妹捡到……要不然……”
她广袖下滑出半寸银光,赫然是荆楚歌生母留下的遗物,“这般贵重的物件,当心……招祸呢。”
荆楚歌不动声色地甩手,一个人退了出去。
离开之际,荆楚歌手中被塞了一张纸条,走到无人处打开一看:“戌时一刻,湖心亭。”
走到后院,她嗅到一丝熟悉的沉水香。
这香气裹在阮府的花香气里,倒像是从三年前那个雨夜飘来的——彼时琼枝阁刚买下城东铺面,账房先生捧着被水渍晕开的契约书,说有位戴白玉面具的客人替他们打点了所有官税。
“荆姑娘赏脸饮杯红梅雪芽?”张记清将缠丝玛瑙杯推过石桌,露出腕间三寸长的旧疤。那疤痕蜿蜒如毒蛇,与他那张书生气的脸格格不入。
荆楚歌指尖抚过杯沿鎏金缺口。
这是琼枝阁三年前在北境商人手里定制的第一批茶具,杯底还留着火烧的痕迹。
琼枝阁前不久被烧了,这套喝茶的玩意居然还在。
“张先生闲情雅致,在花园里独自赏春呢。”她盯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叶,似乎是想从对方脸上看到更多意图,“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先告辞了。”
北风突然卷起亭角铜铃,张记清广袖扫落棋盒黑子。
玉石坠地声中,荆楚歌看清他腰间晃动的鎏金令牌——端柄嵌着的孔雀石,并不是官家常见的通行令。
“表小姐留步,在下正是在等你。”他忽然将滚烫的茶壶贴向她手背,倏尔冷笑了一声,“真是个可怜的姑娘,身边没有一个得力的侍女么?难怪保不住琼枝阁。”
荆楚歌缩回的手碰翻青瓷茶罐,二十年前官窑特有的天青釉色碎了一地。
张记清眼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转瞬即逝,如细碎的流火刹那间被风吹灭。
她确实习惯了独来独往,荆府人多眼杂,谁知道自己身边是心腹还是卧底,索性就一刀切,一个近身伺候的侍女都不要。
“张先生可知晓?”她忽然笑起来,将碎瓷片按进掌心,“琼枝阁的规矩,最擅长安葬多舌之人。”
“在下可不是多舌之人,我只想告诉你,六殿下并非良配,你早早作打算罢,惹火上身可就不划算了。”张记清缓缓喝了一口茶,若无其事地拉扯好自己皱起的衣袖。
荆楚歌不解:“你不是六殿下身边的人么?怎的还诽谤起自家的上司来。”
“这与我劝你不要嫁给他,二者并无冲突。荆府中的水,是个人都想去搅一把,到时候你一个姑娘家,非要一棵树上吊死,赖着六殿下不撒手,总归要我去处理的,不如提前解决了。”张记清薄薄的嘴唇扯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模样十分刻薄,“更何况,六殿下还未娶正妻,你觉得阮大小姐会轻易让你舒舒坦坦抬进秦王府邸?”
“那张先生真是……恪尽职守。”荆楚歌斟酌着用词,不想与他深谈下去,于是潦草地收了话尾,“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是那等死板的女人,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
看来阮大小姐对六殿下有意,啧……难怪莫名其妙遭到各种各样的奚落。
张记清倚在汉白玉棋桌前,指尖转着枚羊脂玉扳指,茶烟漫过他绣着暗银兰草纹的衣襟:“那是最好不过的,我会给你一笔钱,保你后半生生计无忧,时机一到离开郢都,你想去天涯海角都不会有人管你。”
“这是在驱逐我?”荆楚歌突然来了兴致。
若是肆意潇洒,随心而为,浪迹江湖荆楚歌也不会拒绝,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自大实在让他不痛快。
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六殿下的意思?
“自然不是,但你想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他从一旁的木盒里又取出新的棋子,“我的茶,你不肯喝,这么干站着无趣,不如下一盘棋,权当打发时间。”
荆楚歌半信半疑地坐到对面:“下棋?跟你这样的文人下棋,何异于稚兔入繁林?”
琉璃影壁将残阳折成血刃,张记清执黑子落在天元位:“荆姑娘可知屠龙阵是怎么布置的?”
荆楚歌没接他的话,反而将目光放到他的指尖,道:“说起来,张大人是在水乡长大的孩子吧,可我看你的执子的手势和中指里侧磨出的茧子,更像是在北境、大漠那边长出来的。”
张记清倒是个坦率的,道:“入仕之前,我只是一个商队跑腿的小杂役,走南闯北好几年,不学些自保的手艺,怎么活到今天呢?”
这一双眼睛,看不透里面的思绪。像是蒙了一层香云纱,云里雾里,被迫牵引着。
荆楚歌漫不经心落子,反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为什么会这么问?”张记清笑了笑,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午后花香浓郁的道场传来几声尖锐的哨声。
“那为什么要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些?”
“因为欠了旁人的债,我来替他还债,这么说可以了吗?”张记清袖口滑落几瓣枯花,落下的黑子截断了白棋的退路。
“荆岫云当初生下一个男孩,只可惜……战乱蔓延得太过迅猛,她还来不及做什么,自己的孩子便被乱军死在疯马的铁蹄之下。她本该一个人回来的,结果回了郢都,她身边却多了一个姑娘。所幸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并不多,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毕竟一个孤女带着另一个孤女,能翻出多大的浪。”
荆楚歌晃了神,落子慢了一步。
棋子“咔嗒”一声,张记清趁机将棋局推至“长虹贯日”杀招:“白子肯弃了这虚凰假凤的身份,才有机会活下来。”
荆楚歌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发颤,她挡住了对方凶险的一招棋,逼视对方的眼睛:“你什么意思?是想告诉我,荆家要失势,还是……字面意思。”
“这样的问题你也敢问出口,傻姑娘。”张记清的眸色浅淡,比一般人还要浅上两分,在渐落的夕阳下显得异常凉薄,“在下还有事,就不打扰姑娘赏春的雅兴了。不过这暮春时节,早就不如初春那般生机勃勃,赏了也无趣。”
残局终了。
她不敢深想,她是谁,她到底是谁?难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
虽不能听人的一面之词,但她之前看到母亲留下的遗物,那些信件的内容踏碎了她的理智。
“舒儿……难道他才是母亲的孩子。”
可这些张记清是怎么知道的,他所说的毫无证据,自己凭什么要信?
荆楚歌看着棋盘,不知看了多久。
夜晚湖边的灯笼添了火,已经到了纸条上的时辰。
忽闻环佩轻响,阮童妍提着六角宫灯款款而来:“荆姑娘可是久等了?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荆楚歌站起身嗅到四周灯笼中,灯油里混着甜腻的香气。
“阮小姐太客气了,若是没别的事,请将簪子还于我。”
阮童妍忽然轻笑:“六殿下昨日赞我烹的雪芽茶好,可惜缺个知音人共赏,这不巧了,妹妹你也来了,往后有妹妹在六殿下身边红袖添香,也算是多了几分意趣。”
荆楚歌心中一紧:不好,这阮大小姐又要想什么辙折磨她。
阮童妍脸上保持着惯有的微笑,将簪子往荷塘方向一抛。
荆楚歌追到九曲桥畔,忽觉足下绵软。月光在涟漪间碎成银鳞,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扶住垂柳才惊觉,阮童妍的灯油里掺了迷蝶粉。桥洞阴影里传来粗重呼吸,一个身着灰麻衣的壮汉正解着腰间衣带。
“小娘子真美……”为首者獠牙在月色下泛着黄,蒲扇般的手掌抓来时,荆楚歌拔下银针刺向掌心穴位。
回头一看,阮大小姐早就没了踪影!
荆楚歌自知上了当,轻巧避开对方的无礼动作,往后探着路,脚下泥土松软,一片潮湿的泥泞。
“滚开,轮得到你么。”
身后猝不及防撞上了什么东西,传入耳里的男人声音无比熟悉。对方举着一把白玉紫竹折扇,从昏暗的一隅冒出头来。
荆楚歌睁大了眼,竟然是大房的荆绍轩!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就知道……在席上就看到你跟着阮家小姐密谈,悄悄是来会情郎的吧。不偏不倚,私会对象是那个姓张的……说起来,张记清还是六殿下身边的人吧,说出去真不怕六殿下会要你这样的残花败柳么?”他皮笑肉不笑,挟制着荆楚歌的肩,阴涔涔的月光落在他脸上,映照出他眼底的森然寒意。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造谣生事,我放过你也就罢了,六殿下可不会轻易饶过你。”荆楚歌似一条滑溜的鱼,迅速拉开二人的距离,靠着假山粗砺的岩石,肋骨下隐隐发痛,“你要是让我失了清白,嫁不进去秦王府,坏了荆乔松的好事,看是谁吃不了兜着走。”
“表姑娘……还真以为自己是我们家的主子。我是主子,你是奴才。”荆绍轩摊手,一脸无赖暴露无遗,“我若是要了你,你敢声张出去么?”
操你大爷的。荆楚歌心中暗骂。
这个时候她有自知之明,硬碰硬绝对没什么好果子吃。
要是夜会外男勾引堂兄诨名传了出去,郢都真的要容不下她了。
刀刃扎入手心更深一寸,剧痛令神智清明一瞬,她翻身跃进荷塘,淤泥漫过腰际的刹那,忽见月华中掠过玄色衣角。
裴谦踏着残荷而来,绣金蟒纹靴尖点过之处,莲盏皆化作利刃。
被推出来的壮汉的脏话尚未出口,已被碎瓷割断衣带。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敢如此无礼!这个可是荆家大房的公子……”荆绍轩的侍从脸憋得通红。
“管你是谁。”云沧海冷冷嗤笑,他的剑光应声而至,直指对方油光锃亮的脑门。
荆绍轩的小侍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剑锋,吓得屁滚尿流。
国公爷广袖翻卷如云,将荆楚歌裹进沉水香弥漫的怀抱时,还不忘用绢帕包住她攥着香囊的手。
“别看了。”他掌心覆住她眼帘,身后传来重物落水声。
荆楚歌隔着绸缎感受到他脉搏疾跳,似是盛怒,又似后怕。
待血腥气被晚风吹散,裴谦才松开手,却见她衣襟散乱处露出半截红绳——目光顺着向下,他看见她锁骨下一颗猩红的小痣,如红豆浑圆可爱。
裴谦一愣,冷风吹,激得人心里发凉。
荆楚歌两眼发黑,只是这会儿她强撑着精神这才不露声色。
“你……你也别看了……”荆楚歌看他半晌没动弹,实在是不懂对方在想什么,直接就腿软一昏。
男人雪松沉檀的气息混在一起,直逼荆楚歌的鼻尖,她就这么直接被裴谦揉进了怀里。
裴谦丝毫没预料到对方会这么老实本分的被自己抱着,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手忙脚乱地把她遮好,脑子嗡嗡直响,围在怀里密不透风,嘴里也没闲着:“不不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国公爷非礼了!国公爷要跟六殿下抢女人了!”荆绍轩扯着嗓子,惊魂未定,发出这辈子最尖锐的呼救声。
远处的家丁闻讯,赶紧提着灯笼声势浩大地赶来。
此起彼伏的烛影晃动,注定这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