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酒穿着玄色新袍,坐上了去闻府的马车。
他对面坐着的是脊背挺直、目不斜视的玄武军右军指挥使柳声声。
“公子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柳声声首先打破了马车中的寂静,她为人心细,向来体谅周围人,从皇宫中闻酒拽下玉冠时,她便看出来了,闻酒似乎并不像他表面展露的那样平静。
“确实。”闻酒看向柳声声:“听说你之前是闻家家将?”
柳声声点了点头:“是,不过准确的说闻家家将不是我,而是我爹。”
闻酒点点头,听柳声声继续说着,当年闻长安还是北吾第一大将军时,柳声声的父亲柳羽就是闻长安的家将,柳声声的爹在战争中战死,她娘当时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听到丈夫战死的消息后,腹下流血不止,拼尽全力将柳声声生下后力竭而死。
由于当时下人问柳声声的娘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时,她只连说了两个生字就断了气,闻侯便以声声两个字作为柳声声的名字,希望她莫要忘了父母恩情。
柳声声幼时被闻家当做男子抚养,可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她一直想以女子身份示人,不想伪装自己,却被闻侯警告不能暴露自己身份,否则会被碎尸万段。三年前两国抗击西蛮之战,她只能跟着打扫战场,因为心细被步成戈看中协助抗蛮,她原以为自己能够战死沙场或者安稳回到闻家,没想到为了救一对母女,她暴露了保守十几年的秘密。
柳声声不怕死,只怕死的不明不白。
她还记得那一天夕阳落在了黄沙漫天的战场上,步成戈俯视着一身铁甲、长发披落的她,只问了她一个问题:“想做北吾国第一位女将军吗?”
她跪在地上,沙石硌的她双膝颤抖,铁甲重的让她喘不过气,她却仍旧挺直腰杆,像是无数次在训练中呐喊的那样,大声喊出了她的**:“想!”
伴随着这声近乎嘶鸣的怒吼,步成戈手里的刀也扬了起来,砍断的不是柳声声的头,而是束缚在她身上的锁链。
从此以后,她不再伪装男子,成了步成戈麾下的女将军。步成戈登基后,她成了北吾国第一位女将军。
“当我说想跟随陛下时,侯爷百般劝说,怕陛下引诱我进入军中为了供将士享乐。可在陛下砍断我身上锁链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陛下并非凡人。他不否认我的性别,允我做女子能做的事,军中将士拿我当家人看待,我终于成为了无数次梦中想象的自己。”
她看着闻酒,诚恳地开口:“公子,我不知道陛下究竟得了什么病,可那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想做一个好国君,希望公子莫要怪罪陛下。”
闻酒听着柳声声娓娓道来,虽然她说的简略,可是以女子身份做将军,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她却全然没提,一直心怀感恩。
而在柳声声口中的步成戈似乎又是另一个人,闻酒想,或许有一天步成戈病好,他也能见到那个主动砍断别人束缚的步成戈。
在车轮滚滚中,他低声开口:“我这人脾气倔,火气重。”
这几乎是拒绝的意思了,柳声声想,然而下一刻,她又听到了闻酒的声音:“所以,我尽量。”
柳声声愣了一下,随后露出笑容:“谢谢公子!”
马车慢慢停下,驱车的下人吁了一声:“将军,公子,闻府到了。”
闻酒从马车上走下来,眼前是朱红色的高门大院,如同一切世家贵族的门庭一样,然而不一样的是,门前匾额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又孤寂万分。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闻府。
柳声声跟着闻酒下了马车:“公子,请。”
闻酒点点头。柳声声叫下人敲门,管家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瞧见柳声声后一愣,瞧见柳声声旁边的闻酒后又是一愣:“柳将军,这位不会就是……?”
柳声声点头:“这位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闻酒闻公子。”
管家欣喜若狂,当即把门打开,大喊道:“快去叫侯爷,世子回家了!”
闻酒从来没听到过这三个字。
回家了。
闻酒被管家和府里的下人们迎入内堂时,他扫了一眼,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们似乎都在等着闻酒回家。
回……家吗?
“外面吵什么?”一道沉稳的声音从内堂屏风后出现,闻酒抬起头,第一眼入目的是一根木质拐杖,紧接着一个紫衣男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身形却依旧挺拔,剑眉下一双眼睛凌厉地扫过一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闻酒身上。
他在看闻酒,闻酒也在看他。
眼前人就是远安侯闻长安,与藏在二叔书案下的那幅画卷上的画像一模一样,只有两处不同,其一是眼前的闻长安已经白了头发,其二,是画像画不出闻长安的眼神。
那种如鹰一般打量人的眼神。
“你就是闻酒?”闻长安开口了。
四下突然变得一片寂静,下人们被管家悄悄摆手送走,只有柳声声陪着闻酒站在那里。
闻酒点点头:“闻酒拜见远安侯。”
“你说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证据吗?”
这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极大的压迫,若是寻常人只怕已经腿软了。闻酒抬眼,直视闻长安的双眼:“证据?玉佩?画像?胎记?我看都不如滴血认亲来的实在。”
他将随身的玉佩取出来,放到闻长安眼前晃了晃,不管他有没有看清,立刻又收了起来。
闻长安看到那块玉佩后脸色微变,管家正想劝闻酒多给侯爷看一眼时,闻长安已经开口了:“管家,请闻家其他人来——”
他盯着闻酒,缓缓吐出四个字:“滴血验亲。”
闻家到了闻长安这一代有三个兄弟,除了闻长安以外,其他三家都有儿子,闻酒出现以前,闻长安已经决定从三个弟弟膝下过继一个孙儿继承爵位。
可是现在闻酒出现了,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闻家祠堂内,闻长安坐在主位,三位堂弟坐在左右两侧,闻酒身为小辈,只能站着供长辈打量。
闻酒觉得他像是被养在笼里的鸟,被人逗弄着品头论足。
“长得倒是不错,就是瞧着脂粉气太重,大嫂可生不出这种孩子,怕不是哪家妓子的。”闻家二爷闻长庆首先开口。
闻家三爷闻长柏不遑多让,他看闻酒头上没戴冠,脸上嫌弃:“世家公子该戴玉冠,谁给你打扮的,是不是柳声声柳将军啊?真是没半点礼数。”
闻家四爷闻长青也想来掺合一嘴,然而他很不幸地被闻酒挡下了话头。
“不想认的话我就走了。”
他有点儿忍不住想骂人了。
闻长青终于能接上话了:“呦急了急了,莫非是知道自己是假的,现在想溜了?”
“别嚷嚷了!”
闻酒忍不住了:“不就是要赶我走吗。要么趁我没来把我杀了,要么在我来之前把闻长安杀了,让你们的孩子继承爵位不就结了?”
“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呢?”闻家三兄弟被闻酒戳到了痛处,一个个都开始急了。
“实话而已,都难听的很。”闻酒突然冷下脸,表情与闻长安竟有七分相似,三兄弟瞧了浑身一激灵,竟然没敢再说什么。
察觉到闻长安投来的目光,闻酒毫不客气地回看过去,他只是觉得这个表情吓人很好用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管家,叫人接一碗水来。”
“是。”
管家立刻吩咐下人取水,闻家三兄弟表情变幻多样,闻酒想,如果要往水里做手脚的话,倒不如在刀上下些剧毒,这样一割破手指,对方就会立刻气绝身亡,这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文漱雪!文漱雪在哪儿?”
闻长柏立刻站起来:“什么人竟敢闯入闻家祠堂?”
“是陛下。”闻长安淡淡道。
闻长柏脸色一白,赶紧坐下装作无事发生。
闻酒一回头,就看见步成戈带着徐庆走了过来:“文漱雪,没想到你在这儿。”
“文……文漱雪?”闻长青越听越觉得这名字耳熟,三兄弟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文漱雪就是盛月国死去的那个将军了。
“盛月国的文漱雪?你不是大哥的儿子?”
闻酒本来被他们你一眼我一语吵的头疼,现在步成戈又来捣乱,他拽着步成戈想走,却没拖动他半分。
他微微仰头看着步成戈,换来的是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会武功的都是混蛋,闻酒想。
“我有话跟你说。”
“好。”
步成戈卸了力道,跟着闻酒来到了祠堂门外。
闻酒咬牙道:“我不是文漱雪!”
步成戈眨眨眼:“你是。”
闻酒又想给他一拳,但他想到了柳声声,他忍住了:“先不说这个,在这儿不准叫我这个名字!”
“不叫这个叫什么?”步成戈看起来心情很好,闻酒刚要说自己的名字,他突然道:
“文郎还是文卿,你选一个?”步成戈自顾自道:“嗯?文卿?”
闻酒一激灵。
他声音微哑,一个字转了几道弯,落进闻酒耳边,又直奔闻酒心里,咚地一声砸下去,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