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重白 第1章 第 1 章

时过立夏，虽还是四月的天，但午间却也热得难耐。

湖阳伏府的宅子里，侍女皆身着薄衣步履轻快，洒扫做事或托端用物来往于庭院之间。

而伏溦却像是不知冷热一般，还穿着一身春衫。

她墨发半绾，髻上别着金步摇，戴着金镶白玉的耳坠，步履缓缓地和侍女紫蓿穿过花园，来到了一座偏僻幽静的院子。

小院门墙下长了一层绿苔，未上漆的木门上也有不少雨痕，青竹和桐树高过院墙，幽静寂然，连鸟声都没有。

伏溦抬头，看到了一树紫色的桐花。花串繁密茂盛，是这院里一年到头，除了绿色以外唯一的颜色。

“奴婢去叩门？” 紫蓿问道。

伏溦未置可否，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一树花上，启唇轻语：“这棵树有多少年了？”

“奴婢不知。”紫蓿答道。

伏溦只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没想过她真能告诉自己答案。

毕竟紫蓿来府中不过才两月有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又如何得知。

走到拱门前，她伸手叩门，没过一会儿，里面传来老媪的询问：“是谁？”

伏溦抿起一抹浅笑，柔声答道：“是我。”

随即想到老媪不识得她的声音，又补了一句：“五姑娘。”

老媪不作声了。听到脚步声离去，紫蓿抬眼看向她：“五姑娘若实在挂念，不如留一封书信，天色近午，可千万莫误了时辰。”

“不急。”伏溦道。

不一会儿脚步声又近了，随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老媪头发花白，但面色红润，她向伏溦施了一礼：“姑娘请随我来。”

老媪将二人带至一屋前，打开了门。这屋原是座小佛堂，案后供奉一座三尺来高的观音金像。地上的蒲团上，跪着一位清瘦的妇人。

伏溦走了进去，轻轻唤了一声：“母亲。”

伏府大夫人滚着佛珠的手顿住，却未回头。

伏溦走近，在案上点了香，随后跪到一侧的蒲团上。叩首抬头，她转过目光，柔声道：“母亲生白发了。”

大夫人睁眼，语气和缓：“老了。”

“三年前相见，母亲还不似这般苍老。”伏溦道。

大夫人起身将她搀了起来，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你长大了不少。”

伏溦笑而不语，与大夫人一起走出佛堂，两人来到院中。

“我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六岁的时候，那时就不见母亲院中有花草，如今也是一样。”

大夫人道：“吃斋念佛之人，自然不贪念俗世繁华。”

“那母亲觉得，树上的桐花开得好吗？”

大夫人抬头，顺着伏溦的目光看向那一树紫花，不再言语。

伏溦转过身，伸手摸向她鬓边的白发，轻语道：“母亲千万保重，有了好身体，来日才能看见比这更好的风光。”

大夫人看着她，半晌才露出笑容：“天热了就换单衣吧，叫你父亲看见了，少不得要说。”

伏溦一笑，柔声应道：“是。”

一日前。

因为得了风寒，在房中养病已经好些天的伏溦，被唤到家族议事堂。

伏家家主伏世长坐在上首，伏溦乖巧行礼，唤了一句：“父亲。”

伏世长应了，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

伏家祖上曾做过官，虽然现今家中无人入仕，但商铺遍布各州，是大宁国的首富。

前任家主——伏溦的祖父，为人乐善好施，曾广建学堂，为天下穷苦之人提供读书之所。因此，尽管是行商人家，也得寒门士子和百姓的拥护。在湖阳城中，就连知府都对伏家尊敬有加。

但自从十几年前伏老太爷身故，长子伏世长继任家主，伏家面上依旧行善积德，背地里却和建王勾结，成为了建王的党羽。

建王李晋，是当今圣上的幼弟。大宁如今朝局不稳，皇帝年迈，太子年幼，边境蛮夷虎视眈眈，各方守将亦各怀心思。李晋固也有夺位之心，朝中不乏他的支持者。

伏家就是其中之一。

伏世长房中的妾室并无生养，一子五女皆是正妻所出。伏溦是最小的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了。

伏家的女儿，长大后都要以己身为家中谋利，以此来报答家族的生养之恩。他的另外四个女儿都已经完成了各自的任务，也有了各自的归宿。现今家里这个已然到了年纪，自然也不能例外。

伏世长抬眼看向小女儿，语气稀松平常地告诉她——让她去勾引青山派掌门唯一的徒弟。

他面容平淡，缓缓道：“青山派向来避世而居，表面势力微弱，在江湖上排不上什么名号，但实际门派内却暗藏高手。那掌门唯一的徒弟，传言是他的私生子，此番建王设计将他逼至你途径道上，你必要引得他注意，让他成为你的裙下之臣。”

“将来若是能得到青山一派的助力……建王夺位必成，而我伏家尚能安矣。”

“此次你就以去青龙寺上香的缘由去，正好，你娘整日里抄的那些没用的经卷也能派上用场。”

伏溦抬头看向父亲，却未从他脸上看到任何情绪。

她垂下眸，掩住眼里翻滚的恨意，乖乖巧巧地应了下来：“是。”

两辆马车从伏府门前驶离，摇摇晃晃几个时辰，终于在城外几十里处停了下来。

这一路颠簸，伏溦断断续续做了不少噩梦。她头抵在车壁上好不容易才睡踏实，忽然被人敲窗惊醒，顿觉有些心慌气短。

压着怒火，她隔帘问道：“何事？”

紫蓿的声音从外传来：“五姑娘，要下雨了，此处有一茶栈，等雨下过再走吧。”

伏溦掀开帘子一瞧，天上果然乌云密布。前方有一座二层竹楼，外边搭着的棚下摆了几张桌椅，有小童在旁烧水。

她放下帘子起身下车，心道这雨倒是凑巧。

她向来畏寒，前些日子因为生了风寒，才拖着许久没换下春衫，而今要做去任务，风寒自然也得好了。出门时她已经换了一身单衣，在车里还好，一出去就觉得有些凉。

茶栈内外没有一个客人，主仆二人进了竹楼坐着，掌柜亲自给她们倒茶。

伏溦的睡意尚未散尽，呆呆地端起杯子就往嘴边送，紫蓿瞧见还没来得及提醒，天边骤然响起一声惊雷，她刚抿进嘴里的茶水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紫蓿忙倒了一杯凉水给她，转过身向掌柜的斥道：“怎么做事的！刚滚开的茶水就敢给人喝！”

掌柜的也实在冤枉，就算是五岁小儿，也知道热茶要放一放才能入口。但谁叫她们是客人呢，他也只能自认倒霉，连忙赔罪。

伏溦这会儿彻底醒了，她嘴里含着凉水，向掌柜摆摆手，示意她无事。

惊雷又起，雨点接连打在干燥的路面上，泛起一层土腥气，很快大雨就将这股气味压了下去，周围的树木竹叶被洗刷一新，在雨幕中泛着耀眼的绿。

此时马车夫走了进来，向她一行礼道：“五姑娘，小的刚才去拴马，在茶楼后面发现了一位身受重伤的男子，小的不敢擅自做主，特来请示姑娘。”

伏溦闻言，放下杯子缓缓起身，秀气的眉头蹙起：“怪可怜的，去瞧瞧吧。”

紫蓿从车夫手中接过伞，撑开挡在她头顶，两人一起跟随车夫出了竹楼。

受伤之人就在茶楼后面不远处，此时雨势渐小，那男子闭目坐在地上，上身无力地靠着树干。他身上被雨浇透，苍白的脸上沾着泥点和血迹，身下的土地已经被染红。

伏溦从紫蓿手中接过油伞，走到那人跟前蹲下。

雨被挡住，男子皱着的眉毛动了动，随即猛地睁开眼，一把捏住伏溦的手腕。漆黑冰冷的眸子露出戒备，他哑声问道：“你是谁！”

伏溦握着伞的手被他捏得一抖，忍着疼勉强露出一个笑，换另一只手拿伞：“公子莫怕，我原是过路，是我家车夫发现你受伤躺在此处，叫我来看看。”

男子神情稍有松懈，放开了手。

伏溦温柔地看着他：“如不嫌弃，马车上有伤药，我尚懂一些医理，可为公子医治。”

“没有人告诉过你，路边的人不要随便救么？”男子嘴边闪过一丝笑，眼神意味不明。

伏溦一愣，随即道：“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我虽然未曾真正拜师学艺，但也看过不少医书，公子伤得如此重，我既见了，又怎能袖手旁观。”

男子又恢复了方才的冷漠：“那就有劳了，烦请借马车一用，周某自行包扎即可。”

伏溦微笑道：“公子不必客气。”

她们此行用了两辆车，一辆她坐，一辆拉了经卷和行李，紫蓿平时也坐在那辆车上。

她向身后道：“去将另一位车夫也叫过来，公子伤重，一个人扶只怕牵扯到伤口。”

紫蓿将人叫来，两位车夫将男子扶起，伏溦亲自在一旁撑伞，将人送到马车上。

“公子稍等，我去取药箱来。” 伏溦转身离开，紫蓿跟在她后面。

到了拉行李的车旁，她缓缓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肩膀随之塌了下来。

紫蓿小声道：“此人姓周，身形样貌也与情报中所述差不多，看来是他没错。”

伏溦的目光也看向不远处的马车：“把药箱底下那一层取出来再给他，别忘了再拿一身干净衣服。”

紫蓿点头，按吩咐照做。

两人拿了药箱衣物，再次走向之前的马车。

紫蓿把东西递给车夫，车夫拿了进去，伏溦隔着帘子道：“衣服是我家车夫的，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车内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多谢。”

“公子莫要客气，可安心包扎。”

说完伏溦又吩咐车夫：“你去跟掌柜的要一盆温水来，方便他擦洗伤口。”

车夫领命去了，紫蓿接过伏溦手里的伞，两人也往茶栈走去。

周启打开面前的药箱，将里面的瓷瓶挨个打开闻了一遍，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车外脚步声渐近，他将药箱合上，适时帘外车夫出声：“公子，我家小姐让给您送盆热水来。”

周启：“有劳。”

车夫掀开帘子，将水盆端进来：“小的就在前面棚下，公子若要帮忙就喊一声。”

周启道了谢，等人走远后掀开帘子瞥了一眼，才放心坐了回来。

他解开湿透的衣衫，身上除了几处淤青外并不见任何伤痕。他用热水将身上擦干净，再次打开手边的药箱——

方才他已挨个闻过，里面除了一瓶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其他全是混着伤药的毒。

虽然用了不会立刻暴毙，但也会让伤口数月不会愈合，时间长了，还会毁坏身体根基。习武之人尚且能坚持数年，但普通人的话，不出半年必会暴毙而亡。

真是歹毒啊，那般娇弱的美人，出手竟然如此狠辣。

周启叹了口气，将药油往瘀青处擦了些，拿一卷纱布裹在身上。又从换下来的脏衣服里摸出一个瓶子，那里面装的是血浆，昨天在客栈的时候，他趁后厨杀鸡时取的。

将血浆往身上的纱布上滴了一些，他又剪了一段新的，从箱子里随意拿出两瓶药粉洒了少许在上头，然后将它裹在身上的那层纱布上面。

穿好衣服，他将剩下的血浆一股脑倒在水盆里，水顷刻间变色，将里面泡着的粗布染红。

做完这些，他将药箱收好，又用紫蓿用来包干净衣服的麻布，把自己那身湿透的黑衣随手裹起来。

周启叫来车夫将水盆端走，然后背起布包下了车，顺手将空瓶抛在草丛里。

车夫看见了忙跑过来扶着他：“公子慢点。”

周启脚步有些许踉跄，竹楼里的主仆二人听见动静，忙走了出来。

“公子怎的不多休息一会儿？”伏溦问道。

“还有要事，不便逗留。”他顿了一下，道：“不知姑娘贵姓，来日周某必报答今日相救之恩。”

伏溦一笑，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又刻意说了家在湖阳。

她又道：“我们要去青龙寺，不知能否捎公子一段路？”

周启略作思考状，看人犹豫，紫蓿赶忙道：“公子伤重，雨天路滑不好行走，如若同路不妨与我们同行。”

周启顿了片刻，伸手抱拳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再次谢过姑娘了。”

伏溦暗暗松了一口气，轻声问：“不知公子要去往何方？”

周启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青山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