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重白 第2章 第 2 章

青山是湖阳府和皇都交界处的一座孤山，不在两府之内，不归官府管辖。

青龙寺和青山派分别在青山的南北两侧，因此，他们此行必定会顺路。

伏溦和紫蓿闻言皆作惊讶状，伏溦笑道：“原来是位少侠，方才小女子失敬了。”

周启客气颔首：“姑娘谬赞，不过是个会些拳脚功夫的粗人罢了。”

一场雷雨，一直下到傍晚竟也不见停，天色将暗时，一行人经过一座山神庙，便停下来在此过夜。

车夫将马匹解下来拴在廊下，在门内外各自生了火。紫蓿从车上拿了吃的分给众人，她和车夫坐在廊下吃，伏溦和周启在屋内。

伏溦咬着糕点，暗自打量眼前的人。和李晋给的情报差不多，周启是一个才及弱冠的俊朗少年，就是性子冷了些，不爱与人交谈。在车上报了自己的名字后，就没再说过话，现在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吃东西。

她想起先前他倏然露出的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还有那句带有调侃的话，有点疑心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般正经又疏离的人，真会说那样的话？

伏溦正发着呆，周启已经吃完了东西。他转头看向她：“外边冷，不叫他们进来坐吗？”

伏溦哦了一声回过神，向外喊道：“紫蓿，你们进来吧。”

紫蓿和车夫们把火堆移了进来，将门关上。

伏溦心想，这人看着冰冷，没想到却是个心软之人。

一顿饭的工夫，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屋内有篝火照着，倒也算得上亮堂。

伏溦扫了一眼周围，案上的神像破败残损，尽管已经被打扫过，但墙上依旧可见蛛网灰尘。紫蓿与车夫皆已入睡，而周启……

她转头，只见周启亦靠墙闭目，本来就因受伤而苍白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更加惨白。他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梦里也因伤痛不得安宁。

伏溦今日冻了一路，这会儿见人都睡着，她才伸出双手搓了搓胳膊，悄悄往火堆里添了不少柴，随后靠在墙上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切，都被在一旁假寐的人尽数察觉，等身旁的呼吸逐渐平稳后，周启才睁开眼睛，瞥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小身板。

盯着那张清秀的小脸瞅了一会儿，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脱下外面的褂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醒来时天色已亮，但依旧能听见外面的雨声。

伏溦一低头，就看到盖在身上的衣服，愣了一下。她环顾四周，看见周启站在门边，紫蓿和车夫不在屋内。

摸了摸身上的褂子，她心想：“心善之人好相与，也好骗。看来以后要在他跟前多示弱，才能引他垂怜。”

她站起身走向门口，将衣服递还：“多谢周公……周少侠。”

周启回头看她一眼，接了过来：“伏姑娘客气了。”

伏溦柔声问：“不知少侠的伤势可有好些？”

周启本来顺口要说好多了，但转而一想，她给自己的药里可没有哪样是能让他好这么快的，就装作一副勉力强撑的样子道：“还好，多谢挂怀。”

伏溦面露担忧：“那都是些普通的伤药，少侠伤重，怕是不起作用。还是得快些赶路，到镇子上了请大夫医治。”

青山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因青龙寺香火繁盛，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镇上常年繁华热闹。他们必定会经过小镇，而且按脚程算，今天晚上也定是要留宿的。

周启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姑娘，该启程了。”

紫蓿走了进来，撑伞接伏溦和周启上了车。

和昨日一样，紫蓿坐在拉行李的那辆车上，伏溦和周启同坐一辆。

车内空间狭小，周启身材高大，一坐进来车里的光都被遮了大半。

虽然昨日已经同行了一段路程，但伏溦依旧感到不适应，她稍稍向后挪了一点，但后面就是车壁，已退无可退。

周启和昨日一样，一坐下就闭目养神，并无闲话。这样伏溦也就不用再端着，遂放松了神态。

昨日她已经说过自己家住湖阳城东，湖阳伏家的名声无人不晓，但周启听完却并未有多大反应。不知道是真没听说过，还是并不在意。

不过青山派不入俗世，没听过也是应该的。如若真不在意……那就证明他不是贪财之人。

若是贪财，伏溦倒还会庆幸，以伏家的财力，让他对自己动心思应该轻而易举。但若是对银财无动于衷，伏家的富甲天下勾不起他的兴趣，那就得花一番功夫了……

这时，车身忽然晃了一下，伏溦掀开窗边的帘子向外一瞧，他们正经过一条泥泞的路，路面上有不少枯枝和碎石块。

忽然福至心灵，她想，不知道他是否贪图美色？贪财好色，只要沾一样就都好办。

心里有了打算，在马车又一次剧烈摇晃的时候，她猛地向右前方一扑，哎呀一声，就被周启虚拢在怀里。

“姑娘小心。”周启不咸不淡地推开她。

视线相撞的瞬间，伏溦本想递给他一个羞怯的眼神，但不知怎的一看他的眼睛，忽然就装不出来了，只好慌乱地将眼神移开，坐了回去。

“……多谢。”

“不必客气。”周启继续闭上眼。

此后一路，伏溦都坐得稳稳当当，不敢再瞎试探。

马车在酉时之前到了小镇，车夫说雨天上山多有不便，何况天色将晚，最好是等明日再走。

伏溦并无异议，这本是她授意车夫这般说的。她抬眼看向周启，询问他的意思：

“出了镇子便是青山了，本应与少侠就此分别，但雨夜路况不明，不如与我们一道住下，明日再走可好？”

周启闻言点头，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伏溦暗自松了口气，一行人便在小镇落脚。

到了客栈，伏溦先洗漱了一番。被热水泡得有些昏昏欲睡，她擦干头发后就要躺下，紫蓿却在这时提醒道：“五姑娘，该给家中去信了。”

紫蓿研墨铺纸，伏溦将这两日的情况写下来，交由她去驿站寄回。

紫蓿接过信，面无表情地对她道：“临行前家主多有嘱托，此行极为重要，还请姑娘切莫懈怠。”

“知道了，去吧。”

紫蓿应了，转身带上房门出去。

伏溦盯着刚被合上的门，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她面无表情地握住才放下不久的笔，将它狠狠地戳在纸上。

雪白的细宣被弄脏，笔毛也以一个极其惨烈的形状弯折，手上和桌上都溅上了墨点，但伏溦却并未松劲，捏着笔杆的手骨节泛白，轻微地颤抖着。

屋内光线暗淡，她披头散发地坐在桌前，犹如恶鬼。

半晌后，伏溦闭眼再睁眼，汹涌的恶心和一些记忆已经被压了下去，又恢复了平日温婉的模样。

她仔细收拾了桌上的狼藉，在盆里慢慢净着手，窗下的铜镜里映出她的笑脸，一如往日般清丽秀美。

她自然不会懈怠，不光不会懈怠，而且还会勤勤恳恳，拼尽全力去做成这件事。

她要将青山派握在手里，然后弄死那些恶心的人。李晋，伏世长，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经过这么一遭，困意已全无。

伏溦擦干手，将帕子丢回水里，余光瞥见桌上的一盘甜瓜。

这是方才客栈老板娘送的，上面还沾着水珠，她拿了一个坐在椅子上啃。

洗漱过后就只换了里衣，如今散着头发，没了那些丁零当啷的钗环轻松了不少。她拄着脑袋闭眼吃瓜，只觉得周身都松弛无比，这许多年，她在家中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半步出错，还是头一回有这般放松的时候。正啃得津津有味，忽然门被人敲响。

以为是老板娘送饭，她就让人进来，随后只听吱呀一声，但却没有脚步声走近。

伏溦疑惑地睁眼，就见周启愣在门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屋内没点灯，但她似乎从他背光的脸上看到一瞬的怔愣。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天灵盖直劈而下，她猛然一个激灵站起来，后退两步将椅子带得吱啦一声，随即将手里的甜瓜藏到背后。

“……”

周启似乎是没瞧见一般，道：“伏姑娘，我来还衣服。”

“放……放那里吧。”

他走进来，将叠好的衣服放在桌子上。

“那姑娘休息，在下不打扰了。”

门在眼前合上后，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捂住了脸。

精心伪装的温婉形象就这么被撞破，伏溦在心里懊恼，一出了家门，自己果然是松懈了。

她告诫自己往后可千万不能再这么不小心，又一边安慰地想，这黑灯瞎火的，也许他没看清呢。

只要往后再不出错，没准周启会以为今夜是自己的错觉也说不定。

许是真冻着了，第二天一早，没好全的风寒又复发，伏溦又咳了起来。

紫蓿拿了一件斗篷给她披上，下了楼，就看见周启已然坐在楼下了。

伏溦表情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

周启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样子，看不出异样，她放心在他对面坐下。

周启看她一眼，复又垂下眼眸，按捺住将要翘起的嘴角。

“咳……咳咳……”伏溦又咳了几声。

周启问道：“伏姑娘可是身体不适？”

“许是雨天赶路冻着了，无碍的。”

“这雨看来暂时停不了，姑娘既然身体有恙，不如找郎中来瞧瞧，等身体好了再走也不迟。”

伏溦点头，抬眼看向他：“那……少侠作何打算？”

“周某习武之人，冒雨上山也无不可，就先行告辞了。”

要走？

闻言，紫蓿抬眼看向伏溦。

伏溦倒是淡定，她早就知道没有那么容易，于是做出一副楚楚可怜慌张害怕的模样，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少侠的伤还没好，怎么能冒雨上山，不如也多留几天？”

周启道：“昨夜已找郎中看过，重新敷了药，无甚大碍了。”

“……”无大碍？那郎中就算是华佗在世也好不了那么快吧？何况还用过自己给的“药”。

伏溦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嘴上却道：“那……少侠就当是陪我，多待几天可好？”

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们一行人都手无缚鸡之力，这一路上多亏少侠相伴才能安然到达此处，少侠若此时走了……我们又该如何？”

周启差点没憋住笑。他以拳掩唇轻咳一声：“既然如此……”

“五姑娘！五姑娘！”车夫这时冒雨从外面跑了进来，打断了周启。只听他气喘吁吁地道：“去青龙寺的官道堵了，山崖被雨冲塌，官府的人说，要等雨停了才能派人去清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那估计没有十天半个月是走不了了。

伏溦心下一动，随即猛地咳了起来。

紫蓿见状忙走上来帮她抚背，故作担忧道：“姑娘身体本来就没好全，如今又着了风，若在这里耽搁太久可就不好了。”

伏溦咳得越发卖力：“咳……无事，不过是多待咳咳……几天罢了咳咳……”

周启听着她一声盖过一声的咳嗽轻轻皱起眉，心道也不必演得如此卖力。

紫蓿：“你赶紧先找个大夫来！”

车夫领命去了，紫蓿又转向周启：“周少侠，你就看在我们姑娘生病的份上，可怜可怜我们吧。她本就病着，若再出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周启略微想了一下：“伏姑娘若不嫌弃，可随我到门派暂歇，一来可保证安全，二来我师兄擅长医术，可帮姑娘调理身子。”

伏溦闻言慢慢停了下来，刚咳得太用力脸都红了，额上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以帕掩唇：“……那就多谢少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