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铃。”他试图教会人鱼讲话,一字一顿地重复一个字,“铃。”
那条人鱼一开始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看他重复了这么多遍,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扑向他,将凌吓了一跳,但人鱼只是垂头伏在他的胸前,金色的长发让他的胸口都充斥着酸痒的感觉,人鱼口齿不清,但还是跟着他重复了一遍:“铃。”
“铃。”
“铃。”
“你的名字。”凌严肃着语气说。
这回人鱼跟不上了,他有些懊恼地看着凌,似乎有些责备他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笨拙着口齿,结结巴巴地重复:“里惹赢次。”
凌绷不住,忍不住笑出声来。铃有些羞愤地转过身去,显然他也知道自己被面前这个人类嘲笑了。凌从背后抱住他,有些闷闷地说:“铃。”
铃没有重复,显然还在生气。
凌轻轻抚摸他的脊背,铃很喜欢这样的安抚,弓着的身子缓和下来,软软地,有些慵懒地靠在了凌怀里。凌也紧绷着,竭力地拥住他,铃似乎又想学什么,像他露出了一个笑容,凌被笑容晃了眼睛,醒过神来才发现铃是想学这个词怎么说。
“高兴。”凌说。
“蒿兴。”这次学得很快。铃紧紧皱着眉,又重复,“嗷,嗷兴。”
“嗷,高……高兴,高兴!”铃学会了,两只眼睛亮起来,蹼掌想伸出来拍一拍凌,想起上次的惨烈事件,又缩了回去,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床,他冲着凌露出一个笑容来,“凌,高兴!”
凌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出来,他边笑边把人鱼揽到怀里,铃见他笑得开心,尾巴也激动地乱晃,啪得一下打坏了床沿的一个角。
凌被声音吓到,唇角的笑一下收了回去,又看见铃小心翼翼,像是犯了错一样来看他,凌有些无奈,但还是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没关系。”
看来押金是彻底收不回来了。
但是铃凑了过来,蹭了蹭他的手掌。
他倒是也明白了,刚才这条人鱼一直以为自己在学他的名字,于是凌指着自己,说了声“凌”,又指着人鱼,又说了声“铃”。
人鱼这回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重复了一遍,“铃”?看到凌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凌,“凌”?凌又点了点头。不过这条人鱼约莫是没有分清是哪两个字的,只知道自己和他取了同一个名字,看上去也很惊讶,趴在床上,尾巴一晃一晃,发呆发到一半忽然指着自己,呆呆地重复了一遍:“铃?”
凌被这条人鱼流露出来的傻样逗笑了,人鱼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扑过来抱住凌,语气有些激动:“凌!”他围着凌转,用一种快活的声音又指了指自己,“铃!”
凌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不懂人鱼,人鱼也不懂他,但是情感没有人不会懂,他知道这条人鱼很喜欢他。可惜的是,他那个时候只知道这条人鱼很喜欢他。
凌后来又教了铃很多基础词汇,如“学习”、“爱恋”、“桌子”、“笔”,铃学得很快,他怀疑人鱼这种生物天生敏锐智慧,只是有着语言隔阂的人类从来没有去了解,也不愿意了解而已。没有人会花时间去了解一件商品,而且某种程度上这种隔阂,也是现在人类能够肆无忌惮滥杀的原因之一而已。
能够毫无负担地滥杀狗、猫、猪、蓝鲸,还有其他一些生物,不过是因为不能和它们交流,下刀的时候它们不会求饶说:“求求你求求你,我家里还有几个孩子要养。”
凌想起父母,觉得他们在伊藤眼里,和那些猫狗猪没有什么两样的。
他给人鱼买了纸,掌蹼是没办法握笔的。最近也花了更多时间照顾人鱼的伤口,人鱼只会用舔舐伤口来疗愈,像大自然的任何一种野兽一样。这很显然是不行的,还容易造成感染。凌辞去了一份工,只能节约食物上的开支,以及很可能这个月都要穿着那身破洞的黑衣服。他原以为自己忍受不了的,原来一天只吃一餐,一餐只吃半碗饭和一颗梅干就够了。实在饿的时候可以和人鱼交合,很快这阵痛苦就会变成无边的愉悦。
他拿出了词汇小卡片,人鱼的掌蹼在水里按了按,在白纸上按出印子,不久就出现了一个“学习”。铃指了指自己,又画了一个像是岩穴一样的圆圈,凌想是人鱼也有自己学习的地方。凌想知道他领悟到了什么地步,就指了指自己,又用两根手指扮作一个小人,走近铃画的那个学习的圈子,又摇了摇头,走了出来。
他其实是想演示退学,或许学会这个后不久,就可以进一步告诉他关于学校的体制。但是凌抬头,就看到铃睁大了眼,用一种怜惜的眼神看着他,凌有些困惑,又忽然明白过来,第一反应是为自己辩解:“不是学坏了,是没有钱……”
铃似乎没有在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凌,向他伸出了双手。凌明白过来,那是个拥抱的意思。
退学、偷渡者的孩子、失去父母的孩子,被一脚踢到这个社会的边缘,竟然只有这个人鱼没有以歧视、轻蔑的眼光去揣度他退学的缘由,而只是在听完一切后简单地想给他一个拥抱。
凌抱住铃,声音有些哽咽:“没事了,铃,有钱就好了,有钱就好了。”
“钱?”铃有些疑惑地发声,对这个没有教授的词汇感到陌生,隐隐记得凌之前也提到过几次。
凌随手拿起桌子上一张纸钞:“就是这个。”他很珍重地收进一个小盒子里,“等有钱了,就可以住进很大的房子。”他也不知道很大的房子是多大,只能想到伊藤纯井的别墅,“可以天天吃好吃的。”他怕这个人鱼领会不了,指了指旁边的小玻璃缸,又围着整个房间划了一圈,“可以有这么大的游泳池!”
铃看他很愉悦,思索了片刻后脸上也浮现出了高兴的神情,发出了高昂的呜呜的音节。凌一想象就觉得快活,他已经靠这种想象度过了很多难捱的日子,扑过去抱住了铃,不住地吻他:“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铃,等我攒钱去T城。”他又觉得轻飘飘的一句话不够,只能抱住铃,听他愉悦动听又压抑着的喘息。
铃太美了,金黄的,像绽开的风铃木,迎着风摇曳着时就像舞女舞动的裙摆。凌从前贫民居附近的公园就有一树树风铃木,与昏暗的,板房和瓦房混杂在一起,到处都是纸屑垃圾堆积,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的贫民居不同,明明只隔了一个街道,却散发着鲜活的颜色。凌以前想去看,但是被父母拦住了,说那里不欢迎贫民,于是凌习惯趴在窗户上,写作业累了就看一眼,那样华贵完美的颜色,是出现在他孩童时期最奢侈的美。
凌到腰际的金色长发,像珠宝一样的碧蓝眼瞳,瘦弱但略带肌肉的身体,还有淡金色的,在阳光下兴许比长发还要美丽的尾巴,连翘起的尾翅,最锋利的尖端都毫无保留地展示着危险诡异的艳丽。
凌看着铃,有时候忍不住自惭形秽,就像如果他童年真的穿过那一条街走到公园里,真的能够伸手触碰到那树风铃木,他也不会伸手,他会觉得时不时在公园出现,那些衣着整洁而体面的人才真正有资格触碰那种美。
而他这样的人,伸手只是在破坏那种美。
所以凌每次结束,只是默默坐在旁边,不去拥抱和安抚铃,也不回应他的索吻,他尽量使得自己的自尊在铃这里还保持着一种高洁的形态,好像那是他仅有的东西。
但有时候他看着露出依恋眼光的铃,他的心中也会闪过得意,就像这条人鱼只有我了啊,这样卑鄙又肮脏的窃喜,他把这条人鱼的性命掌握在了手里,他甚至拥有他的姓名,他的身体,他的一切。一个下等人,一个连给富人家扫地都配不上的人,一个偷渡民,所以在爱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会一一浮现那些从来到这里就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与眼前的景象呈现出强烈的对比,来获取诡异的满足感。
但是当铃看过来的时候,碧蓝的深邃的眼睛,含着泪的眼睛,还有叫他名字的声音,又会让他心中疯长的邪恶的蔓草安静一瞬。
至少他吻他,他抱住他的时候,都是安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