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生日到了,他今天刚刚教会铃生日的意义,打算打工沿路买个小蛋糕,小作坊的蛋糕又涩又硬,但是他也只能买得起这个了。回程的路上他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脚步忍不住微微一顿,但是等那个人看过来的时候,他又慌张地想往反方向走。
手臂被人一把拽住,那个人很惊讶:“凌,是凌吧。”
凌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是经常和父母一起上工的人,父母死后也没来找过自己。那个人却好像很熟悉他一样:“你的父母经常和我提起你,我想去看你,但是伊藤那个时候要弄死我,实在抽不开身。”
凌微微放松下来,但仍然很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没有突出之处,长着一张很平凡面相的男人。表情和他的面相有些不符,眼角微微抽搐着,眼里还有说不出的惊慌。和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断地往四周瞟,握住他手臂的手也在害怕得发抖。他看上去和自己一样,破损的衣服,染着工地油漆的裤子,他看着凌:“你还小,有些事肯定气不过,但也不要冲动……”
凌打断他,疑惑地说:“什么事?”
男人看了看周围,又看着凌,语重心长地说:“你现在跑出来,还留在这附近,不就是等机会报复伊藤嘛,别这样做,你的父母也不希望你这样,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凌屏住呼吸,引导着男人继续说下去,男人果真又絮絮叨叨:“我们这样的人,这个就是命,本来所有都被伊藤捏在手里,他怎么可能让自己手底的人偷偷跑去T城,我已经劝过好几回了,但是你父母还是自作主张买了票。”他的脸扭曲,看上去很悲痛,“他的人这么多,说不准哪个黄牛也是他的人,怎么可能逃得掉嘛。”
凌的脑子像被重重捶过,他一直以为父母是在找自己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但是联想到伊藤吞赔偿金的行为,过于惨烈的真相被一点点摊平在太阳底下。
凌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用一种恐怖的镇定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你为什么被追杀?”
那男人发了片刻呆,使劲摇头:“我没有。”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地说道,看着凌的眼神,像是忽然被刺激到了一样,又恐慌地看了看四周,忽然高声叫了出来,“警官!警官!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
凌蓦地甩开他的手,那男人被甩在地上,还在面色扭曲地振臂高呼:“我没有,啊!”他看着天,好像看到了什么,凌看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像是被一张大网网住了,他不断高喊:“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他要杀我……救命!是他要杀我,对不起!我不想说出去的!”
他就像蠕动的蛆虫一样,还在拼命挣扎着,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挣扎什么。
凌没有再看那个人一眼,藏进了围上来的人群之中抽身离去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愤怒,这种愤怒和那天在山脚下的感受一样,又截然不同,不同的是他比那时自己更加明白这种怒气的由来。他们像蝼蚁一样被人踩在脚下,在这个社会的碾压下艰难地生存,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忍气吞声,而伊藤则是将他们看做能够奴隶的野兽,发泄的玩具,肆意地借助自己掌握的规则摆弄他们的四肢、生命甚至灵魂。
他杀了自己的父母,凌从没有一刻像此刻一样清醒明白。
因为过往他都知道,在这个环境里,清醒是要死的,沉醉的人才有生路。所以父母死了,刚才那个男人却活着,但是男人现在醒过来了,所以也要死了。
手里的小蛋糕,两百日元的小蛋糕也在不断地提醒他,让他回忆起母亲在灯光下的笑脸,想到父亲欣慰地抚摸。
他想杀了伊藤,结束这个噩梦,这种想法也同样清晰。
三十多岁的男人不会这样想,四十多岁的父母不会这样想,但是他只有十多岁,快到二十的年纪,年轻的血涌上脑海,他不仅想,还初生牛犊不怕虎地会去实施。这是他的可贵,也是他的悲哀。
打开门,铃靠在床边,仔细用掌蹼沾水写字,看到凌来了,兴冲冲想过来展示,但是凌没有看的心情,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放到一旁了。
但是铃过来,一个念头也在脑海里冒出,和心底疯长的蔓草一样不可抑制。伊藤不好接近,他手下保镖就有十几个,他必须要回到那个队伍,想要回去,就必须交上一个投名状,让伊藤相信。他要证明自己已经克服了对人鱼的恐惧,要怎么证明呢?
凌静静坐在床边,看铃兴致勃勃地写划着什么,时不时高兴地抬头看凌一眼,又好奇地看一眼旁边的小蛋糕。
铃不一定会被杀掉的,说不定会被富豪买回去养起来,肯定比这个玻璃箱要好一百倍。伤口也能很快恢复,不用每次忍受拆卸纱布的痛苦,他很快就会拥有一个房间那么大的玻璃缸,说不定自己还能去看他。
凌拆开小蛋糕的外封,分了一半给人鱼。他平时都捡生鱼厂丢下来的肉给人鱼,那样的滋味定然不好,但是小蛋糕对于人鱼来说肯定不怎么样,但是铃还是好奇地尝了很多,对着凌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于是凌指了指自己写给他的生日,铃领会过来,抱着凌,蹭了蹭他的脖颈,不像鱼,像一只依赖主人的小猫。
“对不起,铃。”凌说,铃还没有学会对不起,即便学会了,他也不会明白凌为什么要道歉,他发出愉悦的呜呜声,以为这又是凌的示爱。
怀着补偿的心思,凌这才捡起刚刚放下的纸,但是上面只剩一团水渍,大概的轮廓,他猜得到,毕竟他教会他的词汇就这么多,他拿着去给铃,想要他再写一遍,但是铃又生气地哼哼,转头不理他。凌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会在假意投诚的时候乞求伊藤手下留情,为父母报完仇,他就去接铃回来,哪怕要他的性命也无所谓,如果他快死了,就将铃放回大海。
他不知道,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刻,这么一刻,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就像是你拿着一把刀,以为劈开了一条快车道,但只是将你的人生砍成了两段,所有的直觉、本能、**都在阻止你,但是你没有停手,于是一切都结束了,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永远停留在了过去,一切都回不去了。
很可惜,那个时候他只知道铃很喜欢自己,而不知道自己也只有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