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交得房租少,他是住了地下室的杂物间。杂物间大概只有十平米,厕所的马桶用一个挡板隔着,旁边就是一张一米五的小床。露出地面的只有一个口子,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来往人的脚。
这个玻璃窗好像破了洞,刚好这栋楼因为暴雨断电,地面积的水全部顺着玻璃窗流进了出租屋里,里面陈旧的木板地已经泡得涨起,漆黑的水从门缝里流出了门外走廊,旁边也住着一些人,有些嫌恶地看着回来的凌,凌向他们树了中指,想说不该他来管这事,但是想要拿回开始的押金这个计划估计是要泡汤了。
他甩了甩钥匙开门,里面漆黑一片,只有腥咸的水的味道,凌为了避免沾湿帆布鞋——留在外面一定会被人偷掉——只能用塑料袋包了起来放在马桶水箱上,他走进去,却被什么拌了一跤,摔在了地上,连带着兜里的烟夹也摔得老远。
凌咒骂着爬起来去关门,出租屋里只有从破损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的微薄的光,他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这才看清楚拌住自己的是什么。只是一眼,全身的血液就慢慢冷了下来,几乎要全部倒流进脑海。
离当初逃出队伍已经过去了半年,但是梦里,人鱼的肉、父母的血会扭曲着搅乱他濒临崩溃的神经。当初让他惊惧的画面就这样突兀地闯入眼睛,那淡金的鳞片却是真的在微微翕张,以一种微弱的呼吸的频率。
凌尖叫了一声又摔倒在地,这才顺着鱼尾看到躺在地上的人,不,人鱼。
不是冻肉,不是冻肉,他要这样提醒自己,才敢再睁开眼睛,那是一张和人类没有区别的脸,他很瘦,不是和他一样营养不良的瘦,而是经受了折磨后无可避免的憔悴,鞭痕,青紫的伤痕,手臂上被剜去的肉濒临腐烂,但是他有美丽的脸,据说所有人鱼都有一张美丽的脸,美丽是人鱼唯一的价值,唯一的灾祸。和之前看到的不同,他的眼珠还在眼眶里,头上也有漂亮蓬松的金色长发。
凌不敢动,他几乎要被吓疯了,他只知道眼前的东西很可能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这条人鱼显而易见,如果他不是当初那条人鱼的鬼魂的话,就是从某个捕捉队伍里逃出来的,很可能还在被人寻找的猎物。
他自己也在躲避人的搜查,怎么可能接纳这个烫手山芋?
但是他不敢搬动人鱼,听说人鱼有尖利的牙齿和细长的蹼爪,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凌不敢靠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不能主动把人鱼交出去,这样吸引的注意太多了,藤井那边肯定会注意到他。只能等人鱼醒过来,自己离开。
凌抱着膝盖,在原地等了一晚上,满地的水渍都没有清理,只能等他们自己透过木板渗到地下。
等到凌晨的时候,他实在支撑不住了,忍不住合上眼睛。
凌睁眼的时候,直对上一双蓝色的眼睛,他吓了一跳,往后一抬头撞到墙,清醒了过来。人鱼近在咫尺,他吓得不敢动,这个人鱼的五官很优越,优越到了一种地步,眼神明亮而深邃,鼻梁高挺,连带着唇形也很饱满而完美,额上是美人尖,造物主确实有将偏爱全给这个种族。
可惜这个生活在海底的种族,被污染日益严重的海水逼到了海面上,他们没法在更深的海底生存,却也在海面遭遇了人类的捕杀。
凌看着他,他的眼里带着杀意,几乎是求生的本能,让凌跪下伏在人鱼面前示弱,又摸索着拿到旁边的医药箱,人鱼看着医药箱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或许正是这好奇救了凌的命,这种纯真似乎存在于他们这个种群的灵魂里,也成为他们被屠戮的原因。
凌唯一常备的就是医药箱,为了避免受伤去昂贵的大医院,他最先学会的就是自己处理伤口。他不敢去动腐肉,只能将药擦上了别的伤口,人鱼的鳞片会因为疼痛微微扩张,凌紧紧盯着人鱼的神情,但他只是好奇地看着沾着碘酒的棉签,想用蹼掌来拍动,被凌按住了。
他被这种滑腻的手感吓了一跳,又强自镇定下来:“不要乱动。”
那个人鱼似乎明白了他在做什么,又或许只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觉得不必提防。凌小心给他处理伤口,人鱼就安静地看着,凌在内心祈祷了几百次,伤口终于处理好了。
人鱼伸出手臂,那里只有被剜去的血肉,凌看懂了他的意思,也为那么轻易获得的信任感到惊讶,他拿出碘伏涂抹伤口,人鱼轻轻吸了一口气,凌手抖了一下,但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只是从棉签上移开了,转为打量着他,凌知道这人鱼似乎对自己也产生了好奇心,只能屏住呼吸为他清理创口,到了用小刀挖走腐肉的时候,人鱼猝不及防地发动了攻击,蹼掌上尖锐的地方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划痕,凌倒吸一口气,只能抓住蹼掌,任由手心被粗糙的蹼面刮出细口子。他又用小刀对了对自己,做出了一个挖的姿势,示意受伤就该这样清理,不知道人鱼有没有懂,但是他在凌抓住蹼掌的那一刻镇定下来。
凌为他消毒缝合,用白布包扎,迫不及待想将他送出去,指了指门口。人鱼歪头看着他,凌清了清嗓子,说:“出去。”
人鱼没有出去,他伸出蹼掌,在凌的手心又蹭了蹭。
这下是脸皮带肉被翻起来了一块,凌痛呼一声抽回了手,人鱼像是被吓住了,有些无措地呆在原地,啊啊叫着什么,凌被他突然发声又吓了一跳,这声音带着些刚开嗓的黏糊,大概是人鱼很少用自己的发声器官,还有些不适应。
凌仔细处理自己身上被人鱼带出来的伤口,期间这个人鱼还焦急地围着伤口打转,但是锋利的鱼尾一扫,凌被扫到的小腿处又多了几处细长的划痕。
凌站起来躲到床上,远离这条浑身都是武器的人鱼,人鱼似乎明白了他的举动,垂头呆在原地看着自己的蹼掌,看上去倒有些委屈。凌受的是一些皮外伤,基本上已经习惯了。处理完伤口又想让人鱼出去,却看到人鱼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蓝色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水。
凌愣了愣,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这条人鱼也是被追杀,他也是被追杀,他们是一样的怪类,是被这个社会抛弃在外缘的生物。那么为什么,他不可以带着这条人鱼生存呢?
凌看着人鱼的神情,似乎因为他的回看有了一点点的喜悦,他忽然想起母亲在昏黄灯光下的笑容,明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是他忽然也笑了,这是他从父母去世以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他觉得人鱼的蹼掌下一刻穿透他的心脏也无所谓,他挣扎了很久,觉得自己必须在这个社会有立足之地,必须实现父母的愿望,给家里远渡重洋的壮举画上圆满的句号,他想顽强地生活下来,让所有鄙夷唾弃他的人得到报应,这一刻生存的**是如此强烈,但是他也是如此心甘情愿,情愿让人鱼就这样穿透他的胸膛。
真是矛盾。
凌躺在床上,正面朝上,腹部敞开,这是一个完全的,臣服的姿势,无论在人类,还是动物那里都一样,他不久就听到悉索的声音,那条人鱼在小心地靠近,最终躺在了他的身旁,这也是一个信赖的举动,他并没有夺去他的生命,即便他和袭击他的人是一类。
凌侧身想去看人鱼,人鱼躺下的时候像是被什么膈住了,凌看到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物事,是那个烟夹,人鱼皱眉不解地看了看那个烟夹,似乎将这当成了什么垃圾,随手一扔,隔着破碎的玻璃窗扔到了屋外。
凌看着那个名牌烟夹被一双双匆匆行过的脚踢来踢去,变得肮脏不堪,手紧紧抓住单薄的床单后又松开。人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粹的表情。
凌将头埋在破洞的被子里,被隐藏许久的眼泪就这样落下来。
凌就这样开启了养人鱼的生活。
电视上说人鱼是很娇贵的东西,所以捕来以后花大价钱去买的人很少,这条产业链流通得很快。凌没有看出来眼前这条人鱼哪里娇贵,他需要水,凌去水族店蹲守了两天,趁着他们换水换箱子的时候把没人要得破箱子搬走,他拿走的时候还提心吊胆了好几天,毕竟虽然他衣着上遮掩了,但是附近有监控,很快几周过去了,没有响动,他才觉察出这个箱子本身就是要被扔掉的东西,就像他被这个社会扔掉一样,只有他会把一个破了洞的玻璃箱子奉若至宝。
因为箱子中间有个洞,所以水只能淹没人鱼的尾巴,偶尔憋不住了,人鱼需要弯折着身体将头和脸浸没在尾巴旁边的水面。这种环境凌都替他觉得憋闷,但是人鱼并没有抱怨,他甚至用蹼掌拍了拍箱子的边沿,想邀请凌一起进来。
凌肯定不会一同的,那个箱子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了,他只是又四处去找工作。风俗店和赌博店乃至人鱼产业链的工作都不能做,他之前听父母聊起过藤井在这个市区里有多少产业,就像笼罩了一张大网,凌只能在网格子里跳来跳去,挣扎着求生。
可能是伤口的处理不得当,人鱼手臂的创口又开始开裂,渗血,凌做工到很晚回来就看见人鱼蜷缩在箱子里,面色惨白,箱子里有很多剐蹭的痕迹,但是因为事先叮嘱过,箱子并没有被打碎,这也加剧了面前这条人鱼的痛苦,血丝漂浮在水面上,人鱼紧紧闭着眼,急促又微弱地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