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梅里一直是传言中的太湖文枢,三朝一共出过两位状元和数不尽的文宰。
言筠出生在金陵,长于乌衣巷,习于国子监,不少同窗同僚都出自太湖吴氏的书院,风骨气度皆是上品,连他们这些世家公子都要自惭形秽。
言老太傅腿脚还利索的时候偶尔还会独自到梅里走走,近些年年岁大了也就不再动了。言筠对此处也很好奇,奈何入仕后翰林院事务繁忙,他从未能踏出金陵半步。
此时他站在湖东书寮新漆的乌竹门下,胸中激然,不免感怀文人风骨。
然而感怀到一半,一声大惊小怪的尖叫就让他恨不得转身把朱怀踹进太湖。
“哇!阿筠,他们这书院可比鸡笼山强,能看见湖啊!对面那山上还有好大一座阁楼!”
言筠的感怀被打断,有些头疼。他居然忘了身边还有个长在大内更没见识的家伙,上蹿下跳引得下学的小儒生们纷纷侧目,看傻子一样看过来。
“你再喊一句,我就把你踹进太湖。”
言筠是笑着说的,可惜是皮笑肉不笑。朱怀熟悉这眼神,他往后退了两步,颤颤巍巍指着他道,“我警告你啊......谋害太子是死罪。”
言筠逆着小儒生们往书院里走,懒得理他,“你自己失足落水,关我何事?”
二人都出身不凡,再怎么不拘小节,在外人面前装正经还是颇有一套。言筠和朱怀既是来拜访就不能不讲规矩,一起顺了顺衣服端起架子,眨眼间就是两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等走到书寮里头,绕过一座半波亭和盛放的桃树,他们一道看见了一座隐于竹林中的清雅书斋。
正值下学的时候,小儒生们都已经跑光,只剩一个夫子模样的人在座首整理着一沓散落的书册。
听见有人走进书斋,青衣儒服的先生抬起头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堪称昳丽的面孔,周身气韵却是江南水乡独有的清润。见是两个人陌生人,那夫子止了手上的动作,作揖问了一句,“二位公子是......”
朱怀愣住了,他戳戳言筠,小声道,“梅里的先生都长这样啊?”
言筠也愣住了,他习惯了国子监一群糟老头,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先生,说话都磕巴了两下,“某...某自金陵来,想寻访湖东书寮的风土人情,不知这位夫子如何称呼?”
湖东名声在外,常有人慕名来访。那夫子年岁比他们要长,屈身绕过蔑帘,穿过竹林来到他们面前,恍然一笑。
“在下晏聆,字道秋。二位贵客不知有何高见?”
言筠和朱怀就是纸糊的老虎,对着晏道秋这样的人话都说不出几句。朱怀又怕夫子太傅这种人,最后还是言筠壮这胆子问了一句,“夫子姓晏,可是出身自梅里晏氏?可曾听说过晏然觉?”
梅里晏氏世代儒商,几十年也就出了一个读书人高中状元,结果这状元还中途辞了官不知去向。
言筠深觉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冒犯,谁知晏道秋像是早有预料,负手笑道,“晏然觉是我家阿爷。”
言筠顿时愣住了,他“啊?”了一声,又听晏道秋笑着解释道,“或者说...是我舅爷。”
朱怀见晏然觉已有着落,也顾不得怕夫子了,急道,“夫子您既然知道晏然觉,那您知道祝循如吗?”
晏道秋站在书斋前,闻言失笑。
他觉得这两个小公子一个赛一个好玩,虽说穿得平平无奇,也装得像个平民百姓,却连腰间龙纹璞佩和言字佩都忘了藏起,远没有言过非老大人来湖东时那般精明,逗弄着实在是有趣。
于是他笑道,“在下正要去给舅爷收拾旧物,不如一道?”
灵岩山侧湖岸边。
晏道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扇陈旧的乌门,入眼是人间三月芳菲的桃花与碧色的青竹。
这里已经空置了十年,但晏家小辈和吴氏小辈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前来打扫一番,所以依然整洁,依稀能窥见主人旧年花下对饮的光景。
“我祖母是舅爷的长姐,舅爷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名动梅里,都说他聪明,迟早金榜提名,所以呀...当年还有个雅称,都叫他晏湖东。”
晏道秋踏着落花带着两个少年走进门厅,似是随口闲谈道,“结果还真让他夺了魁成了状元郎,光耀门楣。可再怎么达官显贵,在祖母眼里舅爷也是个孩子...后来舅爷辞官带着眷侣归隐,祖母就常遣我们小辈来照顾。”
言筠听着隐隐有些不对,他看着晏道秋熟练地将梅瓶中枯萎的桃花换成一枝嫩粉的新桃,问道,“既然晏大人是带着眷侣归隐的,他们是未曾有后吗?为何还要过继夫子您呢?”
晏道秋笑了下,他看向朱怀也是一副好奇的眼神,话说出口轻轻柔柔的。
“因为舅爷的眷侣就是这小友问的祝循如呀。”
没有什么登不得台面,也没有什么羞于启齿,一切好像都是自然而然。
言筠和朱怀登时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回过神后对望一眼,面上又都是深深的了然。
晏道秋看着他们两个站着的地方,恍惚想起幼时祖母抱着自己前来这座小宅,说要过继给舅爷当孙子,给舅爷养老。他什么都不懂,离了家只会哇哇大哭,晏闻自诩什么都会,唯独对孩子毫无办法。
正和晏望俩人干着急的时候,一个眉眼温柔的男子从堂屋后走出来,伸手将他抱在怀里,细致地擦干了他的眼泪。
晏道秋觉得小时候的自己是真没出息,闻到那人身上淡淡的香气,又看见那张比起舅爷还要俊朗的面孔时,突然就不哭了,反而舒服地趴在那人肩上玩起了他的头发。
那时晏望就站在门厅这处,忍不住叉着腰说教晏闻,“你瞧连孩子都知道你凶巴巴的,还是循如机灵。”
后来晏道秋就改姓了晏,他舍不得祖母,就在这处小宅和本家来回跑动,迎着梅里的清风一日日长大成人。
那时候祝约身子骨尚可,脾气又好,笑起来尤其好看,连眼角的纹路都是温柔似水的。
他和吴氏小辈有时不想呆在书寮,就会过来小宅缠着祝约要他教习,祝约也从不拒绝。只有他舅爷每回都靠在门沿上酸溜溜地笑骂。
“我家循如可是待过国子监的夫子,便宜你们几个兔崽子了。”
在晏道秋记忆里这舅爷就是个小心眼,说循如必然要加上“我家”二字,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孩子们读书读累了,吵着让舅爷烧茶喝,第一杯肯定也是给循如的,还会偏心地放颗红枣或是茶花。
有时候他缠祝约缠紧了,就会被舅爷提溜着衣领去凤谷东麓钓鱼射柳。
他知道舅爷和循如年轻时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风物景致。虽然心里更喜欢循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曾名震湖东的舅爷是个让小辈钦佩的人。
他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年老时一双眼睛依然神采斐然。
晏道秋望着屋中未变的陈设,简单收拾了下,然后领着两个还有些懵然的少年往后院走去。绕过一丛桃花青竹,他抬手打开了书房的门。言筠忽然就睁大了眼睛,极轻地“呀”了一声。
朱怀跟着进来,也在一瞬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书房全然是他们见过的金陵嘉王府的陈设。唯独不同的是,这里处处都是主人留下的痕迹。
桌案上挂着一套前朝时兴过,造价不菲的竹笔,时隔多年依然苍翠欲滴。柜架上放着一柄长箫和琵琶,而墙面上都是画像。
有的是伏案写字,有的是树下小憩,有的是月下泛舟。
画中人丰神俊朗,从十多岁的少年模样画至中年,从画工卓然到笔触模糊......尽是一人。
朱怀看得有些痴了,他上前一步,伸手想触碰一张垂眸弈棋的,又像是怕惊了画中人似的收回了手。
他不怎么确定却又很确定般喃喃问道,“这是循如?”
晏道秋点了点头,他拿起拂尘扫了扫落下的灰,自舅爷去世已经十年,想起过往没有多少悲伤,反倒觉得无憾。
他很早就知道祝约出身金陵士族,是嘉王独子。嘉王去世后,祝约厌倦功名利禄和明争暗斗,随晏闻归隐来到了少时小住过的的梅里走完了一生。
晏道秋望着那些画像,对朱怀叹道,“循如是个真正的君子。”
祝约上过战场,平过西北,身上有不少陈年旧伤。年轻时还瞧不出什么,等年岁上来了就算有吴氏医庄精心养着也架不住病痛磋磨。
他最后的时光在这座小院中度过,那是成襄末年的春天,湖东无边烟月正映着满城桃花灼灼。
小辈们守在屋外,晏闻一人守在床前,如往常一样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他讲过去的事。
他说起竹下书斋桃花外的惊鸿一瞥,说起年少时藏书阁隐秘而羞涩的心动,说起乌衣巷定情和兖州他郑重许下的承诺......
祝约在他怀里静静听着,已经没有力气动作。
他牵着晏闻的手,忽然笑道,“去给我折一枝桃花吧。”
晏闻明白他的意图,祝约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离开的那一瞬,于是他低头在祝约额前吻了一下,等从院子里折了一枝桃花再回来时,榻上的人已经闭上了眼。
小辈们将祝约安葬在灵岩山下,晏道秋担心舅爷想不通,此后几年都留在了小宅里陪着他。
出乎意料的是,晏闻并未颓废,而是打起精神学起了画。
说来也怪,晏湖东琴棋书画就差个画一窍不通,真正开始动笔居然是五十二岁这一年。
晏道秋陪在舅爷身边研墨铺宣,看他在短短时日内下笔一点一点纯熟,最后将他的循如从十七岁画到五十一岁,画中人也从眉目清逸逐渐变得温柔沉稳。
他就这样画了整整三年,几乎画满了循如的一生。
最后一年时,晏闻眼睛开始看不清,手也发抖,连记性都不怎么好了。笔下的人从明朗的线条成了模糊的颜色,但他依然孜孜不倦地画着。
晏道秋常常站在书房外看着舅爷,他画着画着会停一会儿,然后用颤抖的手指触碰画中人的面容,无声地落下浑浊的眼泪。
他知道舅爷是怕自己忘记这一切。这些画并非写实,这都是舅爷记忆里的循如。
他的舅爷爱了循如一世,将循如捧在心口一世。
盛宁二年的初秋,晏闻神志已不清醒,他躺在书房里望着满屋画作,不见临别人世的悲伤,反而笑着告诉他自己就要去见循如了。
晏道秋那时也才十几岁,他没有参与过那些血雨腥风的过往,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循如和舅爷是什么关系,想着世上情之一字究竟是何物能叫人毕生难忘?
但他知道舅爷和循如分不开,无论生死。
他将二人葬在了一处,又在青冢前亲手植满了桃花。这是一处好地方,抬眼便可见碧波千倾的太湖。
此刻晏道秋望着眼前满目惊诧又好奇的朱怀与言筠,无声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越过格窗望见了小院子里盛放的桃花,又是一年春起时,风光乍好。
(完)
写完他们的一生啦,算是圆满幸福的,说虐其实我是小甜文爱好者哈哈。
宝子们现代番外与正文无关,可以选择性阅读噢~
(基友怕看这种后辈视角的,所以被虐了,现代番外算是两个高中小学鸡恋爱糖,不是穿越,姑且当作转世吧~安抚一下她受伤的心灵,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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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番外一:烟月(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