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约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已经凉掉的花茶,他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攥紧,捏得指骨一阵发疼。
祝襄重伤濒死那次他才十六,没有朱桯这样过人的城府和心机,塞外鏖战受伤是常有之事,所以他并从没想过里头还有祥初帝的事儿。
幼时他随长辈去武英殿议事,胡子花白的老皇帝总爱将他抱在膝上,眉眼一片慈爱不似作假。对祝豫祝襄更是恩宠有加,然而真到了危及皇权之时,身为帝王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从前种种全部抹杀。
祥初帝至死都在担心幼弟夺了悯太子的皇位,却没想到真正觊觎他江山的是枕边结发多年的妻子。
“十七叔既然早有此心,为何不趁当初宫变就登基为帝?”
祝约不解,“当初的朱端于你构不成半点威胁,那时候以谢铮为首,举朝的江东旧臣都是向着你的。”
朱桯抬眸看了祝约一会儿,忽然笑了。他上了年纪,眼角有细微的纹路,这些纹路给那张原本就清俊的脸遮去了野心,添了几分温柔。
“江东旧臣向着我,但大朝律例却不然。”
国有国法,德元帝立下的律例中言明皇位应当传于皇子而非亲王,除非禅位让贤。
“朱端的母亲恭慈皇后曾是我的旧友。”朱桯想起一些往事,有些感叹。
“她少时曾经心仪过你的父亲,后来却阴差阳错成了先帝的后妃......说到底吴惜音是个可怜又胆小的女人。因为惧怕先帝那几位皇妃的权势,在宫中忍辱偷生多年不肯寻求一点庇护,生怕连累侯府和吴氏,最后差点被毒药害了母子三人性命,才不得不找到了我。”
“她很聪明,祝家不一定斗得过前朝的宋氏赵氏。但秦王府不同,皇亲非外戚可撼动。所以她哭着求我,求我救救她的孩子。如她所愿,我救了,送她的一双儿女去了外祖家。”
梅里湖东,朱端和朱翊婧在第一年末到来,因此逃过了一场宫闱残杀。
祝约有片刻愕然,从晏闻处已经听闻吴惜音与祝家的过往,但他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朱端兄妹去往梅里是朱桯一手促成。
“且不论朱端是我的亲侄,就凭吴氏救过我母妃的命,这份恩情也不能忘。”
朱桯道,“我不能杀了他们。相反,我要护他们周全,宫变那晚我救出朱端的时候就在想,这个孩子长得真像他母亲,懵懂又可怜,得知恭慈皇后被赵皇后杀害,他吓得呆了,连哭都忘了。”
“谢铮和江东那些老臣求我登基的时候,我走个过场,低头问了朱端一句话。”
忆起那夜刀光剑影和东宫里十三具破碎的皇子尸体,朱桯放缓了语调。
“我问他,端儿想不想做皇帝?”
他们身后是火光冲天的东宫,残垣断壁伴随着滚滚浓烟,皇宫一夜间成了修罗地狱,赵皇后兵败**,连同多年美梦一并灼烧殆尽,极恨之下一并带走了祥初帝十三个儿子。
十六岁的九皇子衣衫凌乱,烧得破破烂烂,死死攥着他的手,浑身都在颤抖。
朱端看了看阶下跪着的文武百官,再仰头看向身边银甲流光,正值壮年的十七叔时,只说了两个字。
“我想。”
他看似受惊过度,十分虚弱,说出这两个字时却掷地有声,惊雷一样敲在谢铮为首的官员心头。
小小少年眼里的邪性连他都被震了一瞬。
生母尸骨未寒,没有强大的母族和本事,换成悯太子外任何一个苟活下来的皇子,都不可能在文武百官都认下秦王登基时,说出一个想字。
他查过先帝十四子,懦弱者众,除了悯太子无人是威胁。
所以他原本以为只要悯太子殒命,大朝律虽规定皇子继承,也不会有人敢和他一个身负军功的亲王夺位。
这回他离皇位一步之遥,却自负过头失了策,叫不显山不露水的朱端反将一军。
察觉他的震动。朱端居然对他笑了,脏兮兮的脸上笑容阴森至极,不带半点情感,好像一眼看穿了他藏在盔甲下的念头。
那时他觉得这个小小年纪的九皇侄简直邪恶又有趣。
“当时强抢也不是不行。”
他若有所思道,“但那时我面对着一众官员,总得装一装,不然在那么多言官面前落下一个和亲侄子夺位,有违律法的名声实在不好,况且朱端看着也着实有趣。”
“赵皇后会逼宫是迟早的事情,从先帝执意把她的名字列入殉葬圣旨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朱桯将那些宫闱秘辛在遥远的曲靖府娓娓道来,像是在讲一个有趣故事。
祝约脊背涌上寒意,突然有了一个极为可怖的猜测,他一字一句问朱桯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赵氏要反的?”
往往是病重垂死之际帝王才会吩咐内阁拟下殉葬名册,赵氏虽是将门,兵力却远没有揽江军大,以至于祝襄秦王杀入皇宫灭掉他们几乎不费吹灰。
若是说是因为这份名册赵皇后临时起意,赵家绝无可能短时间内促成一支兵马,顶着三大营杀入宫闱直捣奉天殿。
除非他们早就有了反心。
“大概...先帝病逝前几年吧。”朱桯没有瞒他的意思。
他随意地给花茶添上滚水,看着粉色的花蕊被烫成暗黄色,彻底沉入杯底,眼底晦暗不明。
越浓艳的花凋零时就越让人觉得可惜。
“恭慈皇后求我救她孩子的时候当作报酬说过,锦衣卫在此之前也上报过一次,我听了一嘴但没管,毕竟赵皇后无子,赵氏不愿大权旁落,沈妃之子登基对他们没有好处......不过当时赵皇后是不想让赵氏造反的。”
“锦衣卫截获的暗信里,反倒是她在一遍一遍地劝说母家不要发兵,并以皇后之名担保祥初帝会善待赵家人。”
祝约看朱桯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
“其实我这位皇嫂原本是个良臣,母仪天下一辈子,不争宠不弄权,没人比她更适合做这个皇后。然而在先帝眼里‘没能生下子嗣’这桩‘罪名’就足以让她一身功绩烟消云散。所以先帝要她去担上身为后妃的最后一个责任,殉葬。”
“越是温吞的人,被逼至绝境后的反咬一口是最可怕的。从贵戚之女从坐上皇后之位起,她就没有选择,但先帝对她好,对她敬重,竟让她生出错觉,愿意相信结发丈夫会善待她。结果呢?临了才发现什么恩宠殊荣都是大梦一场。莫说爱与不爱,先帝甚至没拿她当成个人,从始至终她都只放在坤宁宫里供人敬仰的‘皇后’。”
朱桯笑着把那朵被烫蔫儿的山茶端给祝约看。
“瞧,这花也是一样,新鲜的用温水泡着就清香扑鼻,赏心悦目。若是一不留神用滚水烫了,立刻就丑陋不堪,花瓣里的脏东西也泡出来了。这杯茶便不能再下肚,喝了会生病的。”
祝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将茶水泼到院中,衰败的山茶花砸在石板上,风灯照着一地残渣。
“原本我以为老天都在助我,有赵氏替我扫清前路迷障。”
朱桯似乎觉得此事意料之外得可笑,仰头叹道,“结果唯一的变数居然是我自己。当年为了报恩留了朱端一命,最后他当着百官的面说要登基,按律例我竟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们要反,依然放任赵氏闹出大乱,好坐收渔翁之利?”
祝约终于忍无可忍颤声发问,“就算那十三个皇子和其他宫妃什么也没有做,也该死吗?!”
他幼时悄悄去看朱端,曾见过悯太子朱竩,他才情甚高,温雅知礼,是众望所归的储君。也曾见过十一皇子,他年岁小,见谁都行礼,像个站不稳的肉团,玉雪可爱。还有七皇子虽然跋扈,每次收到侯府送来的东西嘴上不稀罕,又会等他离开后偷偷给侯府回礼......
祝约算不得和这些皇子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但相处过几回也知道并非人人都深陷泥淖,罪不可赦。
一想到赵氏宫变他们的死状,他心口闷痛,忍不住道,“他们也是你的侄子,也喊你一句十七叔,他们何辜啊?”
“循如。”朱桯喊了他的小字,语气也冷了下来,反问道,“他们是我杀的吗?”
祝约哑然,发觉自己失态迁怒后他无力地垂下眼。
出于本心他觉得朱桯不该坐视不理宫中大乱,然而真论惨剧因果,这的确不干朱桯的事。
见他平静下来,朱桯才继续道,“自古称帝的路都是血雨腥风的,连我都没想到她会恨到这个地步。我原以为赵氏只会杀了太子朱竩给赵家让路......结果她竟然斩草除根,先帝十三个孩子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十三条人命在那夜的皇城尽数殉了祥初帝和赵皇后。
“事到如今我不杀朱端是因为吴氏有恩于我,你不杀朱端,仅仅是因为心软而已。”
朱桯放软了声音,“我不是为了权势想做这个皇帝,若真是利欲熏心,我又岂会念着吴氏恩德?我不过是不想大朝的糊涂账重演罢了,这个位子是不是朱家的不重要,在凉州我就想过,既然我无子,他日若得继大统,皇位该传给谁?”
“循如,你曾经是我的第一人选,可我早就发现,你实在是太过心软,心软到做不成一个好皇帝,甚至做不成一个好将领。”
“后来我想,或许老天阴差阳错让我留下朱端是在给我指一条明路。”
坍塌东宫外的阴寒笑意和辅帝阁中无数次试探让他觉得朱端或许是个绝佳人选,足够狡诈,足够不择手段。
“但我渐渐发现,这孩子的脑子配不上他的野心。他从小吃苦隐忍惯了,一旦得势就会易怒暴躁,毫无耐心。加之没有好师傅给他开蒙,登上帝位时又恰好是最难教养的年纪...那两年我尽力了,后来又听他自己的意思放权三年,让他去摸索。然而还是不成,闯祸倒是一桩接一桩。”
朱桯忍不住叹气。祝约足够聪明沉稳,却太过光正,朱端野心过剩,可惜错过了最好的时候。
“今夜我什么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明白,十七叔从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反也从不是为了自己。我要的也很简单,我要你和你父亲都站在我这边。”
端妹:老东西敢抢我皇位
十七:给你你坐得稳吗?
赵皇后:全都毁灭吧!!!!!
祝约:勿Q,皇位没兴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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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十七(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