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曲靖秦王府。
此地比起金陵地气湿暖,四季都宛如春日煦煦,半人高的藤花山茶覆盖了半座府邸,从远处就能闻到幽香馥然。
要种成这样一座花圃必然要耗费大量心力,但朱婳喜欢,秦王就愿意为她去做。回到故地的寿光县主显然比在金陵要高兴许多,她穿着熟悉的衣裙,摘了朵盛放的辛夷,先送给了跟在祝约身后的晏闻。
晏闻受宠若惊,“给我的?”
朱婳没有回答,而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接着跑到了祝约身后,害羞地藏起了脸。
他们来到曲靖已有半月,却不见半点踪迹埋伏,宁静地有些不同寻常。
反倒是京城出了大乱,承泽帝告罪后闭阁不出,招了不少道士进宫炼丹炼药,辅帝阁成天烟气缭绕,群臣苦不堪言。
朝中一应事宜都是梁瞻世和汪辅一在操劳,鸿胪寺的担子在晏闻走后,自然而然落在了言过非的肩上。
小言大人眼见沧桑许多,离京时武定门外送别,他抓着祝约,哽咽得说不出话。他原本是随性的人,可惜四海家国最难两全,出身平民之家挣得一官半职在他人眼中已是祖上荫福,遑论自由二字。
商赢不随他们离开,她有金陵的生意要照料,但有一人跟着到了曲靖。
冤家易结不易解,赵泽抱着他的琵琶,一路上没给过晏闻好脸,谢原离京后更是干脆独乘一辆马车,懒得给晏闻正眼。
如公子不叫如公子之后狂态毕现,站在侯府门前,只说了一句,“赵拂声生前留下九边布防图在我的脑子里。”
鞑靼议和失败,九边重镇不会安宁太久,虽派了人马去西北看护,祝约仍然忧心战事和他的父亲,思量之下,干脆一道带着人过来,在秦王府做了谋士。
晏闻这些时日吃了赵泽谢原不少眼刀,还得提防着金陵的动静。每天都过得凄惨,只能去找祝约哭诉,然后借口占足便宜,再乐滋滋地去找唯一一个能搭理他的朱婳玩。
朱婳刚开始也不愿意理他,定侯府二十个巴掌打得她厌恶极了朱翊婧和晏闻。
但说来她毕竟是天真不记仇的心性,晏闻又惯会哄孩子。
他一路上和赵泽较劲苦练琵琶,终于让寿光县主对他刮目相看,短短几天就放弃寡言少语的祝约,转而缠上了晏闻。
回到秦王府后还因为晏闻不与他们同住难过了好半天。
对此还酸着朱婳这个侯府少夫人名号的晏闻十分满意,只要她不缠祝约一切好说。
他开玩笑般跑到祝约的马车上,告诉他寿光妹妹已经移情和离,趁早敲锣打鼓娶了自己做继。
祝约对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秉性早就麻木,反倒是路过的谢原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到曲靖府安顿好一切,秦王才打算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王府中设了茶宴,侍女早早的在杯子中放入一朵山茶,滚烫的茶汤荡开嫩粉的花瓣,给这座空荡的府邸添了些温度。
晏闻目送祝约走进前厅,他带着寒意与朱桯对视一眼,再低头看向朱婳时已经换了一副儒气笑容,“县主,你父亲和祝约哥哥有要事相商,先带我去看看其他的花好不好?”
朱婳懂事,父亲没让她跟着就明白了意图,于是听话地带着晏闻去了花圃。
奉茶侍女默默地退了个干净,花架下只剩二人。
朱桯未曾直接开口,而是笑问,“曲靖可还合衬你的心意?”
天高路远,不必再装什么儿女亲家。晏闻早让许含英在曲靖置了宅子,招了仆役,地段离王府不远不近。
谢原和赵泽则自请住在了王府做了门客,曲靖开屏的花孔雀实在很多,对这只他们心照不宣地眼不见为净。
祝约知道他在调侃,目光落到茶碗里盛放的山茶上,“合不合心意,要看十七叔怎么想。”
这是不想绕弯子的意思,朱桯低笑了一声,心叹果然孩子长大不由人。
“如你所见,让朱端死实在是容易得很。但他毕竟是我的亲侄子,我跟你一样,不论结局如何,都想留他一命在的。”朱桯扫开茶沫,“他日史书工笔,也好记得我是个仁君。”
祝约听着大逆不道之言眼中沉了下去,这不像他在凉州认识多年的十七叔,这张儒雅俊朗的面孔流露出的复杂欲念让他毛骨悚然又觉得理所应当。
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秦王殿下。
“十七叔的确可以做个仁君。”
他缓缓道,“不想让朱端死,那不妨想想法子,能否不费一兵一卒就拉承泽帝下皇位?”
“你就不想问问我从何时起的心思?”
“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并无意义。”
“可我想告诉你。”
朱桯看着祝约,眼神柔和,“毕竟说起来亦和你有关。”
祝约抬起眼,透过花影看向慢慢收敛锋芒的秦王爷。
“循如,十七叔还从未告诉过你我小时候的事,譬如我的母妃是德元帝的宠妃,先帝年岁又长我许多,所以刚开始根本没把我当作敌手。在皇宫里长到十几岁我都没受过委屈。但世事无常,商太师有次看了我文章,在宫人侍读面前随口赞了句此子有负鼎之德。”
朱桯像是觉得荒谬,他喝了一小口花茶,语带讥讽。
“负鼎之德原指阿衡辅佐成汤之意,原本赞誉的是我辅佐之心,不知怎的,传进宫中就成了我有‘成汤之德’。那时太子已立,一个皇子若被太师指有帝王才能,无疑是皇权眼中钉,肉中刺。哪怕我再小心谨慎,也难消先帝疑心,即便我战功赫赫,也只能去凉州那等苦寒之地磋磨时光。”
“驻扎凉州卫前我娶了燕回,她还怀着身孕跟我去了凉州,也是在那儿...我遇到了你和你的父亲。”
祝襄去往凉州时刚没了夫人,神思本就极其萎顿还要强忍着伤痛行军布阵,若非他帮衬一把恐怕早已病倒。
其实在此之前,不论宫宴还是校场,定侯没和他说过几句话,祝府从祥初帝还是太子起就一直站在皇党这边,并不与其他皇子多来往。
祥初帝彼时身子已垮,也老糊涂了。他有了行通商令两国停战的念头,又觉得这个在西北的幼弟实在碍眼,于是在祝襄去凉州时,派了数批人马埋伏在揽江军中刺杀。
结果颇为好笑,这群暗卫探查他的亲信,都被定侯以军纪不严为由打了出去。
朱婳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多次遇险,他原本警惕着皇城派来的人,以为祝襄一定心思深重。结果熟识了才知道这人实则憨傻地过分,半点不懂勾心斗角。打发那些杀手也都是他们不尊号令在先。
朱桯哑然失笑,一来二去竟真和这个莽直的将军成了朋友。
二人一道上过战场,杀过敌将,也在边关风沙里喝过比金陵更烈的关外酒。
后来十三岁的祝约被接到凉州,闲暇时草原策马的就成了三人,他教祝约骑射打猎,祝襄就教他耍枪,回回都弄得一身脏污满载而归。
安燕回常常抱着朱婳守在城里不算气派的府邸里等他们,她生的极美,穿着打扮却不像个金尊玉贵的藩王妃,反而像个寻常人家的泼辣夫人。
总是嘴上说着嫌弃,然后笑骂着收了猎回的兽雀,亲自下厨分发给受了累的将领。
那时凉州战事凶险,日子却过得比在金陵更加平稳有序。
他原想着这样过下去也好,金玉砌成的皇城未必有这里自在,等老死也不必葬回皇陵,就埋在关外,用不着立碑,放个军旗浇一壶酒就行。
直到祝襄莫名重伤垂死。
那场战事来势汹汹,可祝襄对付鏖战是老手,被偷袭的可能微乎其微,然而不知怎的就是丢了半条命去。他心中存疑,卸甲匆匆赶去祝宅,一眼就看见了哭泣的安燕回和面色苍白的祝约。
祝宅那晚大夫忙进忙出,祝约被安燕回抱在怀里像具行尸走肉,呆呆地看着床上浑身是血的父亲。
而他沉默着走出祝宅,在府外命人绑来了揽江军中副将,盘问之下,才得知这是皇城的命令。
揽江军未曾能除掉秦王,祝襄被打成秦王党羽,祥初帝甚至觉得自己仁慈,让他死后还能得一个为国捐躯的美名
是夜孤城圆月,本该是同胞并肩抵御外敌之处,竟成了他第一次动手杀大朝人的地方。
惨叫声被祝宅内的喧嚣覆盖,无人注意角落里滚着一颗沾满尘泥,双目圆瞪的头颅。
第二日破晓,祝襄终究是挺了过来,他早已命人快马进京请旨定侯客居吴氏养伤,祝襄应了下来。
于是他堆着笑意送祝襄父子离开了凉州,然后转身去了大营。
十数个皇城司暗卫被捆在一处带上了黄土垒成的城墙。
这是整个边城的最高处,隔开了大朝与外敌,他让那些对祝襄下手的暗卫跪在其上,面朝英烈无数的战场磕了三个响头,而后用他们的血祭了天地。
“我看到你父亲,看见了你,也想到燕回和婳儿曾经受过的罪。”朱桯十分平静,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盛势之下,苟且偷生都做不到,既然他们觉得我有成汤之德,那我为何做不得这个皇帝?”
风野,小如:没眼看。
狗子:定向开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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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十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