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时尚不知如何在爱慕的人面前自处,只能一味躲着,生怕那点不堪的心思露出来,伤了自己也伤了对方。如今二十有余,祝约只觉得自己比起从前还不如,哪怕知道晏闻没什么过错,他还是会冷言冷语,唯恐对方真是对他存了点真心。
离开天光台前,他问晏闻什么叫“下作手段”,晏闻却闭口不谈,也没继续追问谢原究竟身在何处,匆匆告辞离去。
净澜和早该离去的闲亭道人守在山门旁的石柱子那儿,目送晏闻离开。
闲亭抱着袖子,饶有兴致地望向跟着出来的祝约,那话语十分的阴阳怪气,“把人气走了?”
“没有。”祝约懒得跟这老不正经的闲聊,摇了摇头,“他来打探谢原在哪儿。”
净澜心思单纯,听不懂他二人话里的隐匿交锋,但他听到“谢原”二字,神色即刻变得警觉,看向了山道下的晏府马车。
闲亭觉得晏闻这人实在是有意思,似笑非笑道,“他这是唱哪出啊?直接定侯府小侯爷劫狱通敌重犯的罪...这心可真狠,小子,你没脑子一热什么都告诉他了罢。”
祝约装作听不懂他的调侃,拍了拍净澜绷直的背,“回城中打听打听,近来有没有什么宫里传出来的流言。”
不知怎的,他思索晏闻最后那句话总觉得哪里古怪,晏大人就算和他撕破脸也完全没有必要为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躲闪至此。
净澜听话地领命离开,闲亭道人见他仍站在石阶上不动,歪着头打量他道,“你这又是何苦?”
“不苦。”
祝约低声回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在闲亭此种见惯人世百态的老神仙眼中什么也藏不住,所以也从没想藏。
然后他刚转身就撞见老神仙那副同情又怜悯的眼神。
祝约难免有些好笑,宽慰他道,“真的不苦,习惯就不苦了。”
“你真这么想?”闲亭道人显然不信,“看他与旁人洞房花烛,当真不苦?”
“有什么可苦的。”祝约笑道,“你可知当时湖东有多少女子指望过晏闻吗?”
闲亭眯着眼摇头看他。
祝约愈发觉得他那副表情有些好笑,吹着山风摇摇头道,“谢原有个诨名谢工部,而当年的晏闻可是能被那些姑娘家喊一声晏湖东的,多少门第高于晏家的都抢着说亲,他家愣是没点头,不知伤了多少女子的心。”
“其实仔细想来,我与那些姑娘又有什么分别?他总要找个两情相悦之人过一生的,不是长公主也会是别的女子。至于其他人的那些真心再真,情谊再浓,他也不会知道,更不会在乎。这些事情想开了之后,又何谈一句苦呢?”
祝约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倒庆幸晏闻寻到的那个人是年少时就相知相惜的康南,也庆幸这段姻缘在承泽帝的庇护下顺顺遂遂。
其实这样也就够了,够圆满。
至于他...他与那些湖东的姑娘还是有不同的,她们终有一天会在长辈安排下成为他人的妻子母亲,然后学会放下情窦初开时的心动,渐渐忘掉那个梅里的俊俏少年。
可他忘不掉,他用了七年去忘最后反倒越刻越深。后来再想起那句定侯府出情种,不似夸赞,倒更像是什么诅咒了。
“你若是承认心里头苦,我就给你件东西。”
闲亭道人静静听他说完,眨巴眨巴眼,“其实刚才你在里头的时候,有人给你送了一封信。”
祝约见他不似玩笑,狐疑道,“什么信?”
闲亭道人却不再说话了,仙风道骨地伫在那儿,别过眼看山上葱茏的风景。
祝约知道他是玩心大起,且这个倔老头一旦认定什么就必得做到,好比他现在要祝约承认自己这些年的苦楚,要他亲手把那些冷静自若的伪装撕碎。
“给不给?”祝约瞪着他不说话。
闲亭瞥他一眼,“这封信可是于羡鹤于大人派人送到洞玄观的。”
祝约继续不言不语地瞪着他,闲亭不为所动,反倒开始揽着袖子念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一炷香后,祝约终于忍不了了,他深吸一口气,破罐破摔道,“是,是很苦,想明白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是我的以后,这七八年我见他一次难受一次,老头你非要我承认做什么呢?”
“没什么。”闲亭终于满意,他掏出一卷竹筒,在空中抛了两抛,祝约面带怒色伸手勉强接住,只听那老头说,“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人间事无小事,你要是憋坏了身子,贫道怕祝将军回京给我一枪。”
祝约拿着竹筒不语,他看着闲亭说完就晃晃悠悠地走了,衣角的破补丁随风抖着,灰色的背影与满山翠色融为一体。
只留给他一句莫名的话,“若有心事不足为外人语,付与山鬼听啊。”
祝约回到道院已经是日落西山,没了净澜和谢原的院子有些冷清,他被人戳穿了陈年的心思更是难堪。
等回到自己的卧房才将那只竹筒打开,信纸上果然是于羡鹤的字迹,只匆匆写了几句话并让他亥时秦淮相见。
祝约打开的一瞬就看到了那三个规整的名字,登时捏紧了信纸,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薄薄一张纸捏烂。
今晨送别完谢原,他告诉净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于羡鹤抢先他一步找到了尸体。
谢家门生孙正仪的尸体。
他记得那个临洮府选送的学生,形容有几分谢家家风的板正,所以后来很得谢铮喜爱。
孙正仪是个知道自己的长处与短处的人,他的长处在于见识与古籍学识,而短处在于边疆旧城寒门士子写不出一手好字。
国子监自古以来是天子学宫,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哪怕再胸无点墨,只要是金陵望族,总能得了举荐入官学。就算浑浑噩噩耍上几年,也能靠家里的势力得个荫封。
寒门士子却不同,各州府县每年上送名额有限,多少还得被地方官家子弟占去。诸生如孙正仪这般的,非得日夜厮杀搏出一条不带血的路才能进金陵学宫,过江南贡院,最后站在皇城司内的奉天大殿之上。
祝约之所以记得孙正仪这个人,不过是因为他曾在寒风中守在学舍前三个时辰,只为了求一份他的字帖。
那时候朝中人尽皆知谢工部擅魏碑,晏少卿擅王羲之行书,与这二人同过窗的祝小侯爷虽然才学不及,却写得一手飘逸的褚楷。
他抱着书匣从侯府回到国子监时正是掌灯的时辰。秋日晚间风大露重,他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朦胧间就看见一个乌漆嘛黑的影子在门口团着。
等他走近,发现是个瘦弱的贡生正抱膝蹲着,发梢上已经染了一层秋霜,他看见祝约过来,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黑亮。
国子监学生向来和祝约关系不错,虽然祝夫子平时在学宫里不怎么爱说话,也不参与学生宴饮,但胜在年轻不迂腐,出身豪门,懂的东西也多。学生若有难处去找他,他鲜少推脱。
瘦成猴的学生站在他面前,说话还带着微微的西北音调,“先生,学生想求您一副字用来临帖。”
祝约心下觉得奇怪,他的字是褚楷,京中子弟多数不喜这种苍劲字体,更崇尚魏晋狂士风流,这倒是一次有人求他的字。
他问这个学生,“如今金陵学子尚魏碑王行,市面上这两样字帖也多,你怎么想到来要我的?”
“学生知道魏碑乃谢探花所长,王行乃晏少卿所长。”
学生一双黑眼直直的望着他,“二位大人都是御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仿他们难免会落得攀附的名声。”
“放肆。”
祝约抱着书匣看着他,觉得此子有趣至极,虽然说他放肆,却并不生气,“你这意思是侯府还比不过这两位?你这样说话不怕我恼你?”
学生头垂得更低了,他辩道,“先生科考后就在国子监韬光养晦多年,如果真的在意虚名,恐怕这里的人都会叫您一声小定侯而不是祝司业。”
檐下的风灯落下一片光在他垂下的眼皮上,祝约能能看出他其实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这番话但凡是长了心眼的都知道不该说,要是碰上个不讲理的门户,这学生早不知被揍了几次了。
祝约蹙起眉头,不知道他这样自作聪明的性子进了官场会不会变成豺狼虎豹的口中食。
学生察觉他的沉默,以为自己说错了,抖得更厉害了,“其实......还是因为学生字太丑,魏碑王行有风骨清韵,却不如褚楷利落明晰,如果能写好褚楷,想来字如人面,考官也......”
“所以,你想学褚楷是为了顺利入榜?”祝约在风中问他。
那学生骤然僵了一下。
在金陵名门高士眼中,习字是一种雅趣,不是俗人拿来一步登天之物,他恐这番话冒犯了祝约,一时怔愣,但又找不到话来解释,牙齿咬紧了下唇,双手也出了汗。
祝约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结果这孩子怕成了这样,也不知接下来如何开口,犹豫时,那孩子忽然抬起头,声音在寒风里居然有几分与他形容全然不符的刚烈,“请先生帮我,我一定要中!”
事易时移,他不太记得学生的长相,只记得自己喊他进了屋,找了字帖,一些笔墨和几件御寒衣物。
衣物其实都是他穿过的旧衣,学生却不收,说这样好的料子穿在他身会弄脏弄破,最后只拿走了字帖和笔墨。
祝约看他紧紧抱着字帖,裹了身单薄的衣物走出去,才想起问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停了一下说他叫孙正仪,是临洮府人士。
临洮地处西北,山高路远,又与外族接壤祸事不断,孙正仪是府里筹了些银子送进金陵的,不比世家子花钱如流水,千金一掷只为“快活”二字。他连几两灯油都要细细斟酌,平日里也会帮国子监做些杂活拿些贴补。
当年祝约对他存了怜悯之心,指点过几次。孙正仪就常常拿些瓜果放在他住处的门口,再附上自己练习的临帖。
春闱自古由礼部和翰林院共同批阅,科考后的日子又刚好撞上了周皎忌日,祝襄回京。祝约一直在忙家中琐事,等他回到国子监还特地打听了一句孙正仪如何。
国子监的秦大人跟他说那孩子文采虽好,可字实在是太差,没入得了礼部的眼,给撤了。
书法习字需得童子功力,孙正仪虽刻苦但起步实在太晚,祝约当时只觉可惜,转念一想觉得也并非是件坏事,孙正仪性子过刚易折,入了朝堂反而容易引火上身。
但不知怎得,他突然想起孙正仪那夜站在寒风里说自己一定要中的神情,不免有些心悸,他问秦隋那孩子可说过以后有什么打算。
秦大人摇头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左不过收了行囊回家去罢。
如今,他死在了京城的一处巷子里。
于羡鹤给他的书信不过寥寥几行字,他想起了许多人,想起了国子监里挑灯夜读的寒门士子,想起了当年商贾出身看似读书轻松,实则也憋着一口气的晏闻,还有临行前谢原所托。
他没等净澜回来,找观中借了马,在天色完全暗下去前往城中赶去。
聆山道院后,几个黑衣剑侍长剑泛着森冷寒光,架在了一人脖子上。应松依然是那身绿衣,他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侯府侍卫,“都是奉主上命令办事,何苦见血呢。”
黑衣剑侍不言不语刀锋更进一寸,被他挟持在手里的晏府侍从额上已渗出了冷汗。
应松见他软硬不吃,手也覆上了腰间的长剑。
“做什么呢?!”闲亭道人从山脚下一瘸一拐地上来,随手捡了个石块丢了过去,石块击在那柄长剑的剑柄上,发出一声嗡鸣。
黑衣人手一抖,那剑转了个弯,怀中被挟持的绿衣人就已经闪到一侧,疯狂地咳嗽起来。
黑衣剑侍有些恼怒地盯着来者,却不敢冒犯。
“都是奉主子命办事是吗?”闲亭道人扣了扣指甲里的泥,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黑衣人,“你家主子为着谢府的事伤心,身子骨差了最需要的就是要静养,结果你在这打打杀杀。”
他又看了眼应松,挑眉道,“你主子,可曾叫你扰了小侯爷清梦?”
应松不敢对观中真人无礼,抱拳道,“我们奉命照看小侯爷,并无打扰之意,只是刚走近就被这几人拦住去路,还差点伤了我兄弟。”
“照看?”闲亭道人看着应松无奈叹气,“你主子和他主子那是陈年的交情了,要照看也不差这一两日,小侯爷在观中有的是人照看,你们在这吵吵嚷嚷反倒招人嫌。”
应松道,“真人,可我们......”
闲亭道人再次打断他,眉眼狡黠,“莫要担心责罚,回去照我的话回,就说小侯爷有心仪的姑娘了,姑娘会来山上照看他,你们一群外男在这里动刀动枪,要是吓到未来的侯府少夫人,谁担当得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