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小槐巷有人报案,说一户农家院子发现了一具尸首,这户人家平日里深居简出,所以大伙都没注意大门已经紧闭了很久,直到有恶臭飘出来才有人上去敲门。
这一敲也没人回应,最后那个邻户急了,干脆翻墙进去,结果落地就看见一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邻户也是个胆子大的,拿手碰了一下,结果地上的人皮是软的,一戳就凹下去,瞧着已经开始腐了,一看就是死了许久,邻户这才慌里慌张地去属地衙门报了案。
衙门收了案子,回头一查这人生前居然是个贡生,这下不敢耽搁连日又把案子送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卢肃是个守规矩的严苛人物,查到孙正仪是谢府门客后,又把案子送到了锦衣卫于羡鹤手里。
尸体就这样被抬到了锦衣卫,其实用不着验尸,当场几个上过战场的总旗和小旗包括于羡鹤本人,都能一眼看出那是鞑靼弯刀留下的伤口。
何况孙正仪的拳头里还握着一枚白色玉佩,触手寒凉,雕刻着一丛鞑靼独有的露梅。
于羡鹤深觉此事重大,写了奏章报给皇帝的同时给远在洞玄观思过的祝约去了封信。
现在那枚玉正被祝约握在手里细细查看。
“谢府通敌是不是真的?”于羡鹤见他已经发了好一会儿呆,“那你救下谢原......谢原他...”
他没把话说下去,孙正仪的死怎么看都像是鞑靼人发现谢府被抄后杀人灭口,如果谢府叛国真的坐实,祝约救下谢原就是从犯。
“与我想的不差。”
祝约放下玉佩,神色如常,“谢府多半是被冤了。”
“孙正仪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何况谢铮对他有再造之恩,所以他兵行险招和蛮夷合作想要救人,结果反被杀了灭口。”
于羡鹤不解,“能和鞑靼有勾结,这个学生真的只是临洮府的普通士子吗?”
“我只说是蛮夷,没说一定是鞑靼人。”
祝约看着玉佩上盛放的露梅,“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鞑靼和大明是宿敌,一纸通商令才勉强让世局平静这许多年,总有人会坐不住的。”
“你是说瓦剌?”于羡鹤恍然。
“阴山雪玉。”祝约伸手将玉佩托到掌心放到烛火下,玉色柔白与他掌心的颜色相近,雕刻处隐隐透光,“产于蒙族,不代表瓦剌没有,我在凉州三年,见过这样的玉数不胜数。”
“如果我是杀他灭口的人......”祝约把玉重新放上桌案,“留下这块玉就是为了证明此事是鞑靼所为,反正谢府已经灭了,罪名坐实又何妨?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因为我们查不到他们在哪儿。”
孙正仪与这群人达成交易要救出谢家父子,结果他们也没算到居然还有人敢大着胆子去劫朝廷重犯的狱。
“那孙正仪拿什么跟他们交易?”于羡鹤思虑过后有些焦躁,“这个学生跟着谢铮有些日子,手上会不会有什么朝中的消息?”
“谢铮再迂腐也分得清轻重,他不会把中书省的东西透露一个学生,那些人救人无望后,这么干脆利落地杀了孙正仪,我想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带走谢原。”
祝约道,“毕竟一个谢工部就是千军万马。”
于羡鹤稍稍平复,承泽帝这些日子天天忧心这些人已经混入皇城司,案子呈上奉天殿的第二日,听闻承泽帝就砸了御砚。
“这样最好,朝中消息真落到他们手里就难办了。”于羡鹤叹道,“新朝才五年,他们又想卷土重来,只怕到时候又得仰仗侯爷,皇上那边想查鞑靼,却无从下手。”
“并不是无从下手。”
淮水之上,祝约的声音轻得像在飘,“凡事讲个因果,谢家有如今都是张维的几封信,我早跟皇上说过那些信可能是伪造栽赃,为的就是鞑靼与大明再起战火。皇上不由分说处置了谢铮,正好给了瓦剌人可乘之机策反谢原,他们能算到这一步能耐可不小.....你不觉得这其中有点古怪吗?”
“你是说...他们如果有能耐救出谢原,又何必去找一个孙正仪帮忙?”于羡鹤道,“还是孙正仪的真正作用是火上添柴,更让圣上认定了是鞑靼所为?”
“并非绝路。”
祝约定神看着于羡鹤,“阴险狡诈之人从不做无用功,你说的有一定道理,可如果他们顺利救出了谢原呢?谢原的品性一定不会让他们动孙正仪。这是被我横插一脚才没救成,所以杀人灭口。你不妨去查查孙正仪此人,查他在临洮府究竟是何出身,说不定不是番邦找他,他才是那个主动找上番邦的人。”
他能主动找上番邦胡人,他的身份也不会是个普通的临洮府士子。
等送走了于羡鹤,祝约在秦淮河畔又呆了一会儿,他望着宫城的方向,能看见的只有一片烟雨朦胧,就像这座王朝将来茫然的命运。
于羡鹤临走前突然问了他一句话,原该忠于皇室的总指挥一身黑衣站在他身边,声音很低。
“皇上除了为鞑靼烦心之外,甚至觉得孙正仪之死很合他心意,至少能证明谢家不冤,他下的杀无赦圣旨没有错处......循如,你真的觉得朱端是个好皇帝么?”
祝约似笑非笑,“怎么了?你也和朝中那群家伙一样,觉得迟早有一天祝家会联合秦王府反了?”
于羡鹤盯着他,独属于锦衣卫的眼神终于在那一刻显露出来,他眼中一片冷冽,离开时什么也没再说。
祝约知道他的意思,于羡鹤是五军营的人,不管天下如何大乱,他都会站在定侯府这边。
只是有些话他说出去也无人信,在梅里时他就想过,如果朱端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会变成什么样,他没有太子那样的本事和魄力,却足够善良仁厚。
如果朱端能做皇帝,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仁君重在一个仁字,能一心为民,朝中自然有人愿意为他扛着担子,他也愿意辅佐在侧,不论是文治还是武功。
承泽元年科考前朱端曾来见过他,已经登上帝位的少年人眉眼褪去少时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郁疲惫。
入夜时分,他只身一人来的乌衣巷,没带侍卫没带王伏,只带着宫里上好的酒菜,进门时披风下的明黄把侯府的下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年少的帝王全然不在乎,拖着祝约在后院将一壶陈年的状元红喝了个精光,醉醺醺的朱端说自己不高兴。祝约就笑他,说天子新婚,刚娶了金陵名门才貌双全的李家女儿为后,如今又开了正科,天下再无人敢欺他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朱端抱着酒坛子愣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说十七叔告诉他自古帝外忧内患比比皆是,未来的路会走的很辛苦。
祝约也有些醉了,笑着说再苦也有满朝文武替你撑着这天下。
他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琼林宴才有的状元红是上好的酒,倒让他们提前尝了一盅,醉意朦胧间也有几分少年人的飘飘然。
他想说如果是一轮明月,那又何尝没有追随的星子,如果你需要,我也会走出今年的江南贡院,登丰天,上朝堂,成为大朝的一颗星子。
“是啊。”
祝约并没有来得及开口,他仍仰着头,就听朱端吐出一口酒气,“内忧外患呐,这些日子,十七皇叔布置朝堂,安排群臣,样样得心应手,有时候也会想...他真的对这个皇位一点想法都无吗?”
朱端像是玩笑,“循如,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和定侯爷会站在我这边的吧。”
他凑过来将下巴搁到祝约肩上,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些醇厚酒气,仍是少时的清冽温柔,裹挟着柔和的晚风,却将祝约吹得浑身都起了刺骨的寒意。
那一瞬他突然清醒了,原来祝小侯爷从来不是明月的星子,他是明月的内忧。
春闱在即,他不想让祝襄失望,也不想让朱端失望。贡院里,旁人拼的是一个高名,而他拼的是一个分寸。
从放榜到殿试,最后金陵城三甲游街,他在茶楼中看着马背上龙章凤姿的晏闻,温正有礼的谢原和那位年岁已长,却依旧意气风发的白须榜眼,默默了良久,第二日他进宫见了朱端,自请去往国子监。
留在京中摄政的秦王看了他很久,准了,承泽帝却十分不解,差点缠着秦王闹起来。人尽皆知国子监听着好听,却远不如中书省有前途,哪怕他从一个八品考功郎做起,都比去国子监强。
最后还是祝约开口,说自己才学不佳难当中书大任,不如去国子监,无忧无虑来得自在,承泽帝这才不情愿地作罢。
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着了哪门子魔非得去国子监,如今这小小司业一做竟也做了五年。
终究是辜负了那夜的一坛状元红。
祝约收回思绪,他抬手唤了外头的仆从收拾席面,月亮既然落了,他也是时候回他的洞玄观闭门思过了。
谁知仆从还没进来,迎面已经掀帘冲进来一个人,紫衣罗裙的姑娘风风火火地坐到他对面,一身玲珑环佩叮当作响,面上还带着精心画就的妆。
她也不管桌上的茶有无人喝过,仰面灌了一杯,边灌边口出狂言,“渴死本姑娘了,那什么鬼宫宴,连口水都不给喝,非要风雅得去喝什么荷叶上新采的仙露,又脏又涩。”
“商赢?!”祝约勉强认出这是商家大姑娘,他唤阿姊的。
他疑道,“你怎么来了?”
商赢一把掀开自己宽大的纱袖,喝了茶又去抓桌上的茶点吃,“不是你叫洞玄观那老头给我传信,让我到这接你吗?”
祝约更加莫名其妙,他看着狼吞虎咽的商大姑娘,“我没有......”
“停。”商赢包了一嘴点心,像是饿狠了,打断他还不忘横一眼,“那老头说你为了谢侍郎的事情伤心的吃不下睡不着,让我到观里陪你几日开导开导,我行李都送过去了,怎么?你不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