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玄观已经彻底入了三更,祝约跪坐在蒲团上,将长箫又放回了柜子。
凉州和江南不同,连器乐都是粗犷的,吹奏一声苍凉得像是嘶鸣的号角,半点风花雪月也无。
当年他跟晏闻说自己不懂射柳不懂琵琶不懂这些江南风月,那人就寻了这东西,还没来得及送到他手上,就被一句两清灭了兴致。
他突然又庆幸当时没有一时冲动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旖念和盘托出,因为仅仅半月后,还不是皇帝的九皇子朱端和康南长公主朱翊婧一道来了太湖梅里。
太湖畔晚春初夏,多少诗画本里的年少初见都在那一瞬。
陪哥哥来书寮找祝小侯爷的少女跳下马车,丹唇粉面,巧笑嫣然,一下就撞进了正巧出门的晏三公子眼里。
后来种种,湖东书寮人尽皆知又心照不宣。
朱端兄妹一母同胞,他二人之母吴嫔入宫前曾与周皎一道学过书画女工,是个说话轻声细语的美人。
周皎生前常叹这位姐妹运气没有那么好,生的貌美,却有那样逆来顺受的性子,被一朝选入帝王家,家中没人照拂,日子一定不好过。
本来只是同情,不料一语成谶,吴氏朝中无人,吴嫔出身不高,脾气又温吞可欺,在宫中地位可想而知,祥初帝孩子多,吴嫔就算先后生了两子也不受重视,九皇子十岁的人了还瘦瘦小小的,见到人都是畏畏缩缩的样子。
幼时定侯府数金陵乌衣巷武将名门第一,连祝约这个侯府独子都比朱端得宠许多。祥初帝重视他的祖父和父亲,连带着也喜欢让祝约和长辈们一道进宫见见世面。
不过大多数时候大人都在武英殿议事,小孩听也听不懂。
某个冬天,武英殿里熏了龙涎香,碳烧的也热,祝约照例无聊,又被烘得直犯困,祥初帝见他那昏昏欲睡的样子忍不住大笑,挥了手让宫人带他去御花园玩。
祝约被祝襄拍了下后脑勺,然后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宫人走了,外面在下雪,他一抬眼就看见了正和女使枪一支珠花的朱端。
小小孩儿还很生嫩,非要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吓唬女使,入冬了还穿着浆洗磨花了的老旧绒衫,身后躲着一个同样穿着旧衣脏兮兮的女孩,正放声大哭。
御花园里有不少扫雪插花的宫人,居然没有一人上去管。
“小侯爷,这边走。”武英殿伺候的宫人对此视而不见,忙把祝约拉往另一个方向,“这边儿啊,有开得顶好的红梅,奴去给您摘些如何?”
祝约抱着手炉一动不动,他看着对面三人僵持着,女使寸步不让,小孩也一脸拼命,恶狠狠地盯着眼前比他高许多的女使。
“你们在做什么?”祝约觉得好奇,大内居然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武英殿宫人“欸”了一声,见没拦住,又放下了手。
女使正和小孩僵持,突然听人一喊,吓了一跳撒了手,小孩没收住力,抓着珠钗向后一个趔趄,小姑娘又伸手接住他,奈何体格实在是撑不起,被撞到在地上,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倒在地上的小孩连爬起来,先是拍了拍小姑娘裙摆上的雪,而后恶狠狠地看着眼前突然多出的一群人。
为首的少年和他不过一般年纪,身上穿的却是镶了兔毛的织锦袍,手里还抱着大内才有的鎏金暖炉,目秀神清,漂亮得像是观音挂像上的童子。
朱端不知道他是谁,又要帮谁,护着身后还在大哭的朱翊婧退了两步。
女使是个反应快的,见祝约穿着不俗,福了福身,“奴婢是宋贵妃的贴身侍女,来给宫中折梅,不曾想这两个手脚不干净的盗了奴婢的珠花,这才惹了贵人看笑话。”
武英殿宫人虽然不插手宋贵妃在宫里横行霸道,但此刻叫侯府看了这场闹剧,心中也有不快,阴阳怪气道,“哪里来的妮子不懂事,碍了贵人的眼,这是我们定侯府的公子。”
“这珠花我娘也有。”祝约没有理会宫人假模假样的训斥,他上前几步,在那对兄妹跟前站定,轻声道。
朱端见他靠近,一时间神色又防备了几分,但祝约只是从他手中拿走了珠花,旁的什么也没做。
“但这珠花我娘早就不带了,说是样式太旧,是很多年前她做姑娘时江南的时兴花样。”祝约看向女使,“姐姐看上去不过也才十几,又常在宫里,敢问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枚珠钗?”
女使没想他会这么问,她本来也就是受人指使来找麻烦的,一时语塞,“这是......”
“这是我母妃给我妹妹的生辰礼!”朱端望着她,一把护住身后的朱翊婧,颤抖道,“你们这群狗奴才,不过是仗......”
眼见他就要骂出声,祝约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抱着手炉的手是暖的,还带着龙涎香的气味,猛然覆住朱端的口鼻,九皇子一激灵,才发觉原来刚才自己原来已经冻了很久,连脸皮都冰块似的。
武英殿宫人何等眼色,福身道,“奴参见贵妃娘娘。”
所有人都跪下了,除了两个皇子和祝约。
将门不跪后妃,要跪也只跪中宫,这是祥初帝定下的规矩。好在贵妃也不在意,她在宫里地位仅次于赵皇后与太子生母沈贵妃,向来装的是贤良名声,要欺负旁人也都在暗地里动手,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华服妇人从侧门被簇拥而出,她走上前,国色天香的脸上在笑,却反手给了自己的使女一巴掌。
“九皇子贵为皇子,别说这珠花本不是你的,就算是,他要你命你也不该说个不字,谁给你的胆子在这耀武扬威?”她厉声斥责,小女使显然被打蒙了,伏在地上哭得发颤。
宋贵妃是千面的妖精,她换上一副菩萨面貌又走到朱端面前,状似关切道,“九皇子与小侯爷莫怕,这不长眼的丫头以后不会扰到二位了。”
祝约看着她美艳的面孔,掐着朱端的手把他挡到身后,这才眨着一双乖巧的眼睛道,“多谢娘娘。”
先帝爷的宋贵妃的确是个聪明且美丽的女人,她比赵皇后年轻二十岁,入宫就是无上荣宠。
只可惜她的命不太好,哪怕艳冠后宫,如今做了皇帝心尖上的人,到最后也没有儿女。
其他妃子家族势大,尤其沈贵妃长子朱竩深受先帝喜爱,宋贵妃怨气已深,又不敢对长子和那些外租高门的皇子下手。于是明里暗里只对无依无靠的九皇子母子使绊子,宫人畏惧宋贵妃气焰,久而久之竟也没人敢管。
年少的祝约已经能看出这个漂亮女人心怀鬼胎,也明白不是每一户人家都像侯府一样只有一个夫人,除却宋贵妃,欺辱朱端兄妹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那段时日他常常入宫,有时给朱端兄妹带吃的,有时带些小玩意儿。也不敢做的太显眼,恐有结党之嫌给家里招来麻烦,故而要么偷偷摸摸地送,要么给每个皇子都备了一份。
祥初帝瞧着都是些吃喝玩乐上的孩子玩意儿,只当他是在宫里找到了玩伴,也没多说什么。
朱端早慧,他看的出祝约在帮他,也时常拿些宫里的东西回礼,还让朱翊婧也喊祝约一声哥哥。
后来祝约长大不便再跟去听军机议事,这份交情也没断,偶尔宫宴上遥遥一见,朱端也会朝他招招手。
他以为等太子一事尘埃落定,朱端长大,宫里那些破事就会消停,谁知最后是先帝枕边人赵皇后一朝谋了反。
谋反得大戏众人都认为是赵皇后主使,他却在机缘巧合中得知其中也有宋贵妃一份手笔,当年赵皇后东宫屠杀十三皇子时,将吴嫔绑在宫里以此胁迫朱端回京的人,是宋贵妃。
祝襄赶到时将她一箭射杀,吴嫔也早没了气息。
她生前也许嗅到了风吹草动,以朱端朱翊婧身患易传染的顽疾为由,送他们去了外祖家,避了难,也给儿子白捡了这么一个皇位。
其实祝约一直都知道,论起当皇帝,不论是赵氏之乱里不幸殒命的悯太子朱竩,还是远在曲靖府颐养天年的秦王朱桯,都比朱端更为合适。
朱端此人也许是慧极必伤,也许是从小饱受欺凌,心思敏感多疑。
不论是臣子还是朋友,于他而言都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祥初帝治臣御下的手段,承泽帝是一点都没有学到,加之这个皇位到手得太过巧合容易,人便日日过的像是踩在浮木上,自然会生出不少腌臜心思。
非要说他信得过的,只有自己的亲妹妹康南长公主,就像是要弥补幼年的苦楚,朱端继位后,什么好的都先供长公主府,有时规制连皇后都难以比肩,就连康南倾慕晏闻,都能让他短短数年跻身九卿。
为的就是长公主下嫁后依然风光,只可惜这份心软从未落到旁人身上。
他坐稳皇位后立即逼走秦王,又着手清理从前扶持悯太子一党的谢铮,下一个倒霉的是谁?谁也说不准。
唯一能肯定的是,朱端不再像小时候那般信他,不然不会让秦王远至云南曲靖,又派祝襄回了凉州卫驻扎。
两地之间何止千里,种种举动就像是生怕和祝家某日脑子一热,站到秦王那边。
这些年他留在金陵,不敢求高位,不敢参评政事,遇到官员宴饮也是能躲则躲。为的就是告诉世人,揽江军兵权已经交了半数以上到三大营,定侯府后继无力,已无从前风光,彻底废了也可以放过了。
可这次他出手救下谢风野,明面上已经糊弄过去,谁又知道皇帝会怎么想?
祝约抬头对上周皎的牌位,深夜里几盏烛火莹莹跳动,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无助,“娘,我倒底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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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潜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