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原在第二日后醒来,他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一间简朴的道房里,床边还供着三清祖师的坐像,香炉里点了三支烧了一半的线香。
恍惚中,他缓缓坐起身,盘算着现在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自己已经死了,似乎是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房间的小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同时一道热烈的光痕照进眼底,迷得他有些难受,禁不住抬手挡住。
门口的人正拿着扫帚洒扫,见他坐在榻上,竟然“啪”地一声甩了扫帚就往外跑去。
“诶......”谢原刚伸出手想喊住他,问问这究竟是阴曹地府还是灵霄宝殿,那人就脚底生风窜了个没影。
谢原苦笑了一下,身上各处都疼,他跶着床边布鞋勉强起身走了出去。
庭院里被打扫得很干净,这里似乎是半山腰的一处道院,毗邻大片大片的竹海,远远望去,满目青绿。
不复昭狱里的血腥阴寒,他自嘲地想,若这里真的是阴司,不如早死了好。
院外有脚步声匆匆靠近,谢原回头就见院门敞开,走进来身量颀长一人。
祝约穿着一身碧色道袍站在门口,因为匆忙额发都散了几根落下来,微喘着,望向他的神色郁郁。
谢原还是晕晕乎乎的,他望一眼祝约,愣住了,“你怎么也来地府了......”
诏狱失火那日,一根木梁硬生生砸在了他的额角,醒了之后神智也不甚清晰,祝约站在道院门口听他胡话愣了一瞬,沉默过后扶他去屋里坐下,顺道让净澜煮了粥送来。
他并不能在谢原身边呆太久,洞玄观有他的人,自然也有皇帝派来的人。
聆山道院原本是闲亭道人的居所,朱端登基资历尚浅,尚不敢对道门真人无礼,将谢原藏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而非长久。
谢原晕了几天没什么胃口,稍微清醒之后也不管那粥,他脸色苍白地抓住祝约,“我父亲呢?”
祝约端着粥碗沉默地看着他,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僵。
谢铮是于羡鹤亲手送走的,承泽帝要谢家父子的命,并且要得名正言顺。谢铮临死前已经奄奄一息,满身都是伤,如果被诏狱逼得写下认罪书,此案将再无翻身之日。
只有让谢铮至死不认,留住谢原才有一线生机。
“我明白了。”
谢原见他这副样子,长叹一声仰面倒在了榻上。
他和祝约相识许多年,有时不用多说一句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何况他也早就知道在诏狱那样的地方,一个年老体弱的人能活下来的概率微乎其微。
与其如此,倒不如痛快地了结。
“究竟算什么啊?”
也不知他在问谁,谢原喃喃道,“十年寒窗究竟算什么啊?”
从天子学宫到江南贡院,本以为走的是一条光明的登天大道,结果回头一看,当年金陵长街打马走的竟是一条声名狼藉,凄然赴死的路。
“我找人送了伯父一程。”祝约看着他的萎靡之态也不痛快,“你若是实在无处发泄,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该受的。”
谢原不动,一手盖住眼睛,“诏狱是什么样的地方我清楚,上头那位要他死,他逃不掉,你送他一程反倒少了苦头,我还没残到分不清是非。”
“事到如今,你想为谢府平反吗?”
谢氏一族已被抄家流放,谢原这个名字在明面上已经是个死人,承泽帝怨着谢家,平反之路难如登天。
如果谢原放弃,会有人立刻送他离开金陵找一处平安富足之地终老。
祝约望着他,搁下了瓷碗,“告诉我,你想吗?”
他隐隐已有答案,还是不死心问了一遍,谢原也在看他,半晌才缓而坚定的点了点头。
谢风野为人板正,却从不怕事。
“那你就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一遍。”祝约坐在塌侧,垂目看着半死不活的人,“还有...仔细想想是否有什么学生或者门客蒙过谢府大恩的。”
那夜诏狱的另一拨人是他心里挥散不开的疑云。
参知政事谢铮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祥初帝时以一甲十一名入仕,年轻时游学关外,熟识鞑靼与瓦剌语,被祥初帝殿上直接点入鸿胪寺,后来一路爬到九卿之位,谢原十一岁那年官拜副宰,入主内阁。
此生唯一一件错事恐怕就是宫变那日力主秦王登基。
谢铮是个惜才的人,每年春闱都会亲身到国子监看看有无资质上佳的学生可用。祝约在国子监时,因为谢原的关系常受他照拂,也见他夸赞了很多少年学子。
“大恩...”谢原从榻上起身,拧眉道,“是有人为父亲求情了吗?这不是疯了吗?要送命的!”
“不是。”祝约拍了拍他微颤的脊背,“是我救你出来那日,有人潜入诏狱,用一副和你身量相似的尸身想换你出来,那具尸身穿着的是你三品的工部侍郎官服。”
谢原面色瞬间变得煞白,“你是说......”
“能铤而走险救你,还能拿到你内宅的东西,你仔细想想,是否有这样一个人?”
“不可能是他。”谢原满脸不可置信,“父亲他帮衬过的寒门子弟无数,可若能进出谢府的,只有国子监一个学生,你也见过的......那个孙正仪。”
“孙正仪。”祝约琢磨着这个名字,面有惊愕之色。
各州府选送的学生都得先去国子监过目一观,祝约记得承泽三年是有过这样一号人物,并且印象不浅。
“对,两年前他本来可以登科,因为出身苦寒偏远,幼时没有练过官体,字迹不得礼部几个老学究的喜欢,愣是叫他落了榜。”
谢原又道,“他当年落榜之日身无分文,要跳江时被我父亲救下,又觉得他见识不错,收了当门生留在家里干活,说是待来日再考......可他又穷又无家世,从哪儿弄来人干劫狱这种事情?”
祝约听他说着这个学生的过往,他突然深深看向谢原道,“你父亲可知那个孙正仪...是当年临洮府送来的贡生。”
鸿胪寺内,厅中香炉被仆从断断续续添了好几盏,时不时就有各路人马打着签公文,找文书的借口拿眼睛四处打量。
晏闻坐在主位上,看着还没喝完又被仆从讪笑着添满的茶水,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当值不过半个时辰,就被六七个人逮住寒暄了一番,他都怀疑是否自己穿错了官服。
直到寺丞刘叔训悄悄拉过他问了一句,“听闻皇上宣了黄大人过问晏大人你和长公主的婚事啦?”
晏闻这才理解了那些或巴结或打量的举动,同时也有点莫名其妙,“哪来的事儿?”
虽说康南长公主与他的事情早就摆在了明面上,但承泽帝也早就同他说过希望公主晚几年出嫁。
一来皇上舍不得亲妹,想多留在宫里几年,连长公主府都不常让她回。二来他自己虽已位列九卿,可终究出身不高,官职也算不得什么高位。晏闻总想着真的做出点政绩再去迎娶,也不算委屈了长公主。
刘寺丞吹胡子瞪眼,大有“都到这份上你还瞒着多不厚道”的意味,“大伙儿可都听说了,这边等着喝喜酒,新郎官倒藏得好。”
晏闻哭笑不得,放下手里的文书道,“真没有的事儿,若是有,我帖子第一个送到你手上。”
刘寺丞这才满意了。
他是个热心人,又忍不住多嘀咕几句娶天家女儿的仔细之处,结果话出口就变成了叹惋,“要说这吴太嫔也是个苦命人,生了一双儿女从小在宫里就没过过好日子,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
祥初年的宫闱秘事晏闻听朱翊婧说过许多。吴太嫔性子太过柔弱,因此进宫就不大受宠,尤其是生下女儿后形容更显憔悴,月子里养得差,最后连美貌也没能留住。
渐渐的祥初帝就忘了还这号人,连带着宫人也敢克扣月俸。
小时候的朱端与朱翊婧没有母乳,只能喝几两米熬出来的米汤长大。等长大了,过生辰想吃一碗面,都得靠吴太嫔变卖首饰贿赂膳房太监。
大部分时候还得受宫人欺辱,有一年朱端为了妹妹吃上一碗年节才有的炸糕,去膳房求了半日,最后被首领太监拿擀面杖赶了出来。朱端只好抱着朱翊婧,就在院子外的树下闻着味儿过了半宿。
宫里不是没有这些东西,只不过有人授意不许给罢了。
吴太嫔最后实在没了法子,借口兄妹二人感染顽疾,才得了机会送他们到梅里外祖家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晏闻那年也不大,风风火火,冒冒失失,唯独看见马车上跳下来的明媚少女,一下就成了呆子,满肚子圣贤书也飞到了九霄之外。
思及此处,晏闻忍不住笑了笑。
又想起前几日朱翊婧在宫中饮宴上行令赢了皇帝两幅字画,宴都未完就赶忙出宫把他喊到府中把画献宝一样送到了他的手上,一双眼眸星子似的。
“往后也不会再有苦了。”晏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低声道。
刘寺丞自然没听到这句,自顾自继续和他闲聊,“梅里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啊,眼瞧着皇上在那里学过,后来又出了不少学生到国子监,入朝为官的也有好几个,我记得除了你,好像还有定侯府家的孩子。”
听到定侯府三个大字,晏闻眉头骤然一跳。
刘寺丞为官多年,与定侯府关系不冷不热,隐约知道那年祝约登科但排到了最末的事,承泽帝看在侯府和幼时情谊的份上给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养着。
原本他安安分分呆在国子监或者将来承袭侯府都不失为明路。偏偏谢家遭难,彻底打在了祝约的七寸上。
“老祝家的小侯爷小时候也是三岁背唐诗,五岁识千字的,不知后来怎么就变成这般了,或许是伤仲永罢。”
刘寺丞叹气,颇为可惜道,“最近还有风言风语,说他竟爬了龙床。”
“啪”地一声,晏闻手中的案卷掉在了桌上,他正想着祝约和谢家的事,似乎没能听懂刘寺丞所言。
等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睁大了眼,半晌才憋出一句,“大概是以讹传讹罢。”
“也许吧,话风好像是谨身殿传出来的,说是谢家那个没了之后,小侯爷去谨身殿跪着不肯起,皇上以为他惦记谢家子,顿时龙颜大怒。”
刘寺丞摇摇头,绘声绘色道,“听宫人说皇上留他在谨身殿呆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头发和衣裳都是乱的,走路都走不稳当。”
“他和谢原是同窗之谊,在国子监同吃同住亲如手足。”晏闻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再者说,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又何必...祝约他......”
他一时着急,连谢原的大名都直呼了出来。
刘寺丞忙道,“祖宗欸小点声,虽说人死了,可皇上忌讳着谢家呢。”
晏闻不语,他还未能全然缓过来。
恍惚听刘寺丞又慢悠悠道,“三千佳丽又如何?皇上就是该坐拥天下的,遑论要一个祝大人......再者说小侯爷生得实在是像他母亲周大姑娘,这是托生成了男子,若是个女子,莫说后宫三千,满金陵的官家女儿又有谁比得过他?也不知是福事还是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