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欲暖还寒。
宝珠扶着任知宜跨过客房门口的小火盆,双手合十拜道:“大吉大利……祛灾除恶!”
任知宜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笑笑。
太子放她出狱,将血帕还给她,上面的“解州”二字被以朱笔标注。
嘉以之乱后,皇帝曾经一度忌惮武将,重用文臣。
文臣之中,解州一派势力最为庞大,在民间声望盛隆。若不能一击即中,即便是太子,也会遭遇反噬。
科举舞弊,无怪乎两种方法。一是替考,前朝曾有人借此过了乡试和会试,可是本朝好文,举子之间常常集会,交往密切,极难代考。另一种方法则是贿赂主考官,考生在糊名文卷上留下彼此能辨认的记号。
若要查舞弊线索,少不得要查一下解州举子与主考官的交往……
她正凝神想着,宝珠不知从哪儿拿了一张大蒲叶,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絮絮叨叨道:“莫名其妙坐了几日的牢狱,必须好好去去晦气!”
进屋后,任知宜的目光被桌上的一方靛青色雕花漆金盒吸引住,“这是?”
“今早陆三爷送来的。”
任知宜打开,里面放着一沓银票。
数了数,足足五千两。
任知宜眉头轻舒,“这么短的时间就卖出这个价钱!不愧是陆三爷!”
她攥着银票,思索片刻,“一会儿去挑个上等的楠木匣,将咱们从灵州带来的墨砚装好,给陆三爷送过去。”
宝珠奇道:“小姐不是说,除了那幅画,咱们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墨砚吗?”
“嗯!一方面是感谢陆三爷,另一方面我想求他办件事。”
“什么事?”
“借陆三爷的人脉,结识解州举子。”
宝珠懵懵懂懂,不知道小姐究竟要干什么,只知道是和一位贵人有些关系,小姐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她们将剩余的银票缝入二人的小衣中。
有前车之鉴,任知宜也不敢再去打点刑部的官员,正好用来打探科举的消息……
“呜呜……呜呜……”
隔壁房间传来悲戚的哭声,起初还是放声大哭,后来只剩下低声的呜咽。
哭声甚是凄凉,令人动容。
任知宜心内微叹,“这位霍举子还没有返乡?”
“听说是手臂受了点伤,耽搁了行程!”
任知宜想起那日南墙榜下所见,沉默下来。
“举足,望何处,悠悠君莫问……”
一声悲切的低吟后,隔壁渐渐安静下来。
— — — —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咚”地一声巨响传来。
震得任知宜心头一颤,她面色一变,“宝珠!刚才是不是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好像……是吧!”宝珠茫然。
“不好!”
任知宜扔掉手中的针线,快步冲到霍举子的房门口,发狠地捶打门板。
“霍举子!开门……霍举子,开门!开门!”
“出什么事儿了?”店家和几个举子闻声而来。
“房门紧闭不应,霍举子可能出事了!”
众人不敢迟疑,踹门而入,见人吊在房梁上,双腿软软地垂坠着。
众人合力抱他下来。
人已经晕死过去,面容青紫,呼吸微弱。
任知宜喊道:“都退后,让个空地出来……”
店家忙不迭地打开窗户,一边通风散气,一边嚎哭道:“霍举子啊……你这不是害我嘛!”
“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同乡举子解开他的襟领,颈间的深痕发紫。
任知宜试了试他的脉,尚有一丝脉息。
她拿出一粒丹药递给那位举子,“这是上清丹,劳烦公子喂给霍举子。”
“什么上清丹?”同乡举子犹疑不接,“我没听说过!”
任知宜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上清丹是我们家乡的一味灵药,最是危急的时候用,你信我。”
“我看他是不行了,咱们还是先报官吧!”眼见霍举子气息渐弱,店家慌里慌张地开始喊人。
“他还有气息!”
任知宜的视线掠过其他举子,众人皆面露难色。
任知宜不再言语,推开前面挡着的人,捏着霍举子的下巴,把上清丹投喂进去。
宝珠憋屈得不行,跳脚骂道:“一个个的,不知道读的什么圣贤书!这般自私怕事!”
“别说了!宝珠,去找床被子给霍公子裹上,他身子太冷了。”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霍公子悠悠地醒转过来,众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各自散去。
— — — —
那位同乡举子姓费,他临走前向任知宜致谢:“多谢姑娘救了霍兄的性命……”
任知宜神情淡淡,不予理会。
费举子面露尴尬,“非是我等自私,实在是会试落第已无仕途可言,若再惹上人命官司,便连举人身份也没有了……”
听完他陈诉苦衷,任知宜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落不落第重要吗?”
“姑娘此话怎讲?”
“你若中了进士,只会更珍惜自己的身份,更加不会出手救他。这世道的人情薄如纸,何必非要给自己找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费举子被骂得面色胀红,仓皇离开。
— — — —
宝珠匆匆跑过来道:“小姐,霍举子醒了,又要轻生。”
任知宜薄唇抿成一条线,她走到他的床前,自上而下地俯视道:“死之前,先把银子还给我!”
“咳咳……我,我何时欠过姑娘银子?”霍思修喉咙受伤,说话还有些费力。
“我救你的那粒上清丹,价值四百三十两!你就算要死,也要先还钱!”
霍思修仰面苦笑,“那就来生再还姑娘的恩情吧!”
任知宜冷冷道:“你这种懦弱自缢之人,若有来生,也只配做狗畜,如何还钱!”
霍思修一怔,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天仙般的姑娘居然会这么说!
“你以为你一死了之,来生便可金榜题名,一雪前耻?”任知宜轻笑道。
霍思修喉头一梗,之前的屈辱感重新涌上心头。
任知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这么死了,只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罢了!这一世的债和仇,就该在这一世了结!”
一朝死生,大梦初醒。
“想明白了?”
霍思修苦笑道:“姑娘放心,我不会再轻生了。”
“……”
任知宜柳眉一挑,“我问得是,想明白怎么还钱了?”
霍思修一噎,结结巴巴道:“暂,暂时还没有……”
此时,宝珠端着碗走进来。
“我跟店家要了碗厨房的鸡汤,还热着。快喝吧!”
— — — —
书案上摞着厚厚的书稿,任知宜随意拿起一本,葱白的指尖拂过书页,她抬头瞥了霍思修一眼。
“这些都是你写的?”
“一堆,一堆废纸而已!”霍思修喉咙刺痛,禁不住重重地咳了几声。
任知宜翻了几页,赞叹道:“好文章!”
霍思修面色灰沉,不在意地摆手道:“姑娘过誉了!”
任知宜上下打量着他,脸颊瘦削,身形单薄,一副文质羸弱的模样,缺了几分刚强之气。
但是,他也确实是才华出众。
文章锦绣,意境深远,尤其是她手中这篇,写得典雅工巧,颇为难得。
她沉思了半晌,缓缓问道:“霍举子,你为何要轻生?”
“说出来让姑娘见笑!”霍思修颓然道,“会试落第,无颜再回家乡。”
“大丈夫志存四海,此番不行,还有下一次。”
霍思修半倚在床上,脸色变得更加灰败,“若真是我才学不如人倒也罢了!可是李佑康和罗汉之流居然高中,这如何让人信服!”
“他们二人才学不佳?”
“不学无术,诗赋一窍不通,策问行文毫无章法,每日只是流连赌坊和青楼。”
任知宜心中一动,“这两人可是解州举子?”
霍思修愕然,“姑娘如何得知?”
任知宜似乎在思考什么,并未答话。
霍思修双手握拳,不甘心道:“都说天下学子千万,尽看解榜风流!咳咳……什么解榜!之前我亲耳听到罗汉说会试考题已在手中,我当时还天真地以为他说得是醉话……”
此时,外面传来嘈杂的喧哗之声,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任知宜推窗望去,一群百姓簇拥着几个举子高声欢呼。
站于正中,身着蓝衣的举子正是那日在南墙下殴打霍思修的人。
他朝着人群洒出一把银钱,满脸的春风得意,“在下李佑康,为庆贺今科高中,今日请诸位去凌云楼吃酒……”
高呼之声不绝于耳。
任知宜指着窗外问道,“他就是李佑康?”
霍思修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咬牙切齿道:“就是他!”
任知宜关上窗,阻隔了外面的喧闹, “你可敢揭露他们的科举舞弊之行?”
霍思修愀然变色,目光躲闪。
任知宜冷笑道:“公子不敢提及,不如就这么算了!回乡苦读,三年后再考便是。”
“不考了!”霍思修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我房州已多年未有人入甲……”
任知宜一怔。
“我是这届乡试的头名,州府和乡里都对我寄予厚望,一直照应我们母子的生活。没想到今次还是名落孙山。
难道要我回去告诉乡里,非我房州无才,乃朝廷不公……”
霍思修说到此处,哽咽难言。
任知宜霍地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光哭有什么用!”
“我一介书生,人微言轻,如何能与他们相抗?”
任知宜轻声道:“你不去做,又怎知一定不成!”
窗外柳枝摇动,阴风渐起,天光黯淡下来。
骤雨将至!
窗棂被风吹开,冷冷的风嗖地一下窜了进来,一页页书稿被吹地片片翻飞,落在霍思修的眼前。
——“北风知吾念,尤恨世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