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漉漉的杂草铺在石床上,墙角处泛着难言的腥味儿,整个牢房像被巨物吞噬,黑暗而压抑。
任知宜靠坐在石床上,听到“吱呀”一声,牢房的铁门被打开。
脚步声停在牢门前,来人的身影隐在黑暗中。
“燃灯!”一道清越的声音缓缓响起。
伴随着烛台燃起,昏暗的牢狱渐渐明亮起来。
一道有如苍岭之松的身影出现在任知宜的眼前。
是他!
“刘大公子!”任知宜心内一紧。
她从石床上走下来,隔着狱门,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他的眼睛长得极好,既不锐利,也不委顿,犹如山涧之泉,淡静,深沉,还有隐隐的威势,似静水流深。
眼下的情势让她的声音有些发涩,“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呵……”,一声轻笑自外间传入。
白衣男子沿石阶而下,赫然是那日所见的刘府二公子。
他轻声谑笑道:“殿下,你这不是替别人枉担虚名!”
冷风自墙隙间透进来,任知宜拢了拢单薄的囚衣,凝视着那双沉静的双眸,向后退了两步。
白衣男子称他为“殿下”,他果然是皇室中人。
他收下她的礼,却将她抓入牢中?
她将指甲掐入皮肉之中,想要保持理智,理清这其中哪一环节出了纰漏。
“你究竟是谁?”
那人未说话,白衣男子嗤笑道:“你倒是挺能钻营,前脚被关,后脚就贿赂牢头想见刘府尹。罪证确凿,还关心其他的作甚?”
大胤刑律,官员贪墨千两者,降官阶四级,笞三十,而行贿之罪则是十年深狱。
任知宜双耳内发出嗡嗡的空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她被关深狱也就罢了,父亲的案子……
眼看二人转身要走,她突然冲到牢门前喊道:“太子殿下请留步!”
卫枢转身,长眉微动,眸间闪过一抹异色。
任知宜心知,自己猜对了他的身份。
“臣女不服!既是行贿之罪,当是已成事实。臣女送错了人,便是未能成功,如何能判臣女的罪?”
任知宜继续道:“再者,臣女若触及刑律,刘大人同样有罪,行贿和贪墨,莫非还有亲远之分?”
卫枢静静地听了半天,面色不变,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如何猜出我的身份?”
任知宜轻咬下唇,听闻当今陛下有四子三女,太子为嫡长子,时年二十三岁,为人冷酷,御下严苛,曾于大理寺亲手斩杀过一名贪墨的官员。
直觉告诉她,此人就是太子。
“臣女观殿下龙章凤姿……”
卫枢打断她,眼神中透出一丝嫌恶,“大胤吏治不清,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你虽行赇未成,也是触犯律法,此后一年,就在牢中静思己过吧!”
一年!
任知宜面色刷白,脱口而出道:“那我爹的案子……”
卫枢倏地沉下脸来,“你爹挪盗官粮在前,遣子女行贿在后,还想逃脱罪责?”
任知宜急声辩解:“进京一事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爹对此毫不知情!”
卫枢冷冷道:“既然你这么想做个孝女,那便与你爹一同入罪吧!”
说完,转身离开。
“殿下!”
任知宜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幽声问道;“殿下是否在查科举舞弊?”
冷风摇动,吹得烛火晃了一下,在卫枢的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臣女想帮殿下查案,恳请殿下给臣女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任知宜跪在石地上,伏拜于地。
卫枢声音愈冷,“凭你?”
任知宜手指微颤,冷静道:“臣女只是想略尽绵薄之力,就像刘府尹那样!”
卫枢凝视着她,双眸锐利如刀,似要看穿她的意图。
任知宜稳了稳心神,继续道:“昨日殿下出现在刘府,今夜刘府尹便派兵查会试举子的行踪,臣女便做了这个大胆的揣测。”
卫枢唇角轻勾,笑意却未达眼底,“你的确聪慧,敏锐,只可惜,和你父亲一样,没用在正道上。”
此话极尽讥讽。
任知宜想到他的身份,狠狠地咬了咬后槽牙,忍了下来。
“殿下容禀!我父冤枉,若不是投靠无门,臣女也不会出此下策。”
“……”
任知宜见卫枢仍然不为所动,朗声道:“我父为官十二载,未贪墨一分一毫,未枉判一桩官案,他不是殿下口中的贪官。此次进京,是我身为女儿的不忍之情,望殿下明察!”
阴冷的气息渗入她的膝盖中,像针扎般刺痛,任知宜仍将背脊挺得笔直。
卫枢长眉微挑,如今大胤国中,敢站出来说自己未贪墨一分一毫的大胤官员,真可谓凤毛麟角。
“惟启殿下明察!”任知宜再次伏身拜地,“臣女愿戴罪立功,助殿下破科举舞弊。希望殿下念臣女一片孝心,行贿未成,能为我父申冤。”
卫枢默了半晌,沉声道:“你父亲的案子,孤自会派人去查。”
“至于你……”,他淡淡地瞥了任知宜一眼,眼神寒凉,“就好好地在牢中自省吧。”
卫枢径直离去,留下任知宜跪在原地凝神静思。
此次进京,便是要寻一个靠山,翻正她爹的案子。
太子位高而权重,较之刘府尹,则是更好的人选。
只不过,太子此人外表温和知礼,实则是一个防备心极重之人。
弯月躲入云层之中,周围愈加黑洞洞的,任知宜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了无睡意。
— — — —
牢头掂了掂宝珠送来的金钗,成色、份量都不错,“进去吧!”
宝珠见到任知宜,眼泪直流,“小姐,你在里面冷不冷啊?我给你带了件衣服。”
“我没事儿!咱们时间不多!”隔着牢门,任知宜握着她的手,“你尽快通知陆三爷,别计较价格,两日之内卖掉那三支紫毫。”
“小姐,还管银子作甚!我还是先想办法救你出去吧!”
“不行!”任知宜秀眉微蹙,“迟了,我怕连一半钱都拿不到!”
科举舞弊非同小可,不管最后是否定案,都会形成轩然大波。
拜托陆三爷代卖的三支紫毫一定要尽快脱手,否则消息一旦传出去,今科贡士人人自危,哪有人有心思买这个彩头!
任知宜四处望望,眼见四下无人,“我被抓之前交代你找的东西,可有带在身边?”
“嗯!”宝珠止了哭泣,从怀中掏出一摞纸,是今科进士的三甲榜单。
任知宜快速地翻阅了两遍,眼底渐渐清明起来。
“宝珠,这两日客栈的举子都在做什么?”
“咱们客栈的举子大多落榜,都在收拾行囊,准备返乡。”
“解州的举子呢?”
宝珠一怔,不明白小姐为什么关心解州,但还是解释道:“来的路上,我看见凌云楼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听说是解州举子连开三日酒席,庆贺高中。”
任知宜捏紧纸笺,上面是宝珠誊抄的今科会试榜单。
解州举子高中者共计二十一名,为大胤各州之首。
如此惊人的结果,却在世人的预料之中。谁让他们是解州举子呢!
大胤名城之中,解州必然要占一席之地。
世人皆说,解州人杰地灵,乃是福地。
自大胤开国以来,解州已出过三位状元,四位探花,中进士者一直是江南各州之首,所以解州官员在朝中的同乡故旧不知凡几,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解州举子的才学名满天下,即使今科高中二十一人,也无人怀疑。
可是,偏偏这么巧!
那胡裙姑娘留下的册子里,恰恰就有这二十一人的名字。
任知宜沉思半晌。
或许,这就是她的转机!
— — — —
兆京城南的一处别院,外观上瞧过去极为普通,平日里只有一个老哑仆守着房子。
苏叶踏入别院,穿过一片小竹径,走到后院。
卫枢身着短褐,袖子被挽起来,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
“喀啦!”
随着斧头砍下去,木头应声而裂。
卫枢头也不抬,闷声劈柴,“你怎么来了?”
苏叶靠立着墙,无奈道:“殿下,你好好的东宫不住,为何隔三差五要来这里砍柴种菜!”
卫枢放下斧头,扯下脖子上的汗巾,在脸上抹了一把,“以前的习惯。”
这句“习惯”让苏叶想到往事,收起了笑容。
嘉以元年,大胤国遭遇边将叛乱,战乱一路蔓延至兆京城,皇宫陷落,帝后逃亡,当年的卫枢就在那一场混乱中失踪,流落民间数年方才回宫。
即使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是极为亲近的表兄弟,卫枢也极少向他谈及那几年发生的事情。
苏叶提及正事,“刘明扬这两日拿着你给的礼部花名册,将兆京城的举子全查问了一遍,如今,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卫枢披上外衣,将劈好的木柴捆成一扎一扎,放在墙头。
“让他收手吧!”
“呵,他恐怕求之不得!”苏叶笑道:“那刘大人是个纯纯的软骨头,这两日查几个举子,已是吓得半死。”
“好一个蝇营狗苟的兆京府尹!此案了结,必要整治他!”卫枢冷哼道。
“他若不是个庸才,殿下也不会选他做这个出头鸟!”苏叶突然想起来什么,“听说,殿下将狱中那个女子给放了。”
卫枢神情不动,淡淡道:“嗯。”
苏叶啧啧称奇:“殿下那日不是说,此女心思狡诡,让我吩咐刘府尹在狱中好好威吓一番。这才不过两日,怎地将她给放了!”
卫枢递出一样东西。
苏叶接过来,瞪大了眼睛,“这……”
一方罗帕,上面的四个字以血写成,分别是“解州”和“郓国”。
解州代表科举舞弊,而郓国则是太子卫枢的心头之患。
见微知著,洞若观火。
“她不甘心继续呆在牢中,想用这血帕作投名状。”
“殿下这是答应她了?”
“此女聪敏狡黠,善解人心!”
苏叶不解,“再聪敏,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官宦女子,殿下为何要给她机会?”
“暗卫赶在南衙卫之前救回了窈娘,不过名册不在她手中。”卫枢淡淡道。
“在谁手里?”
卫枢淡淡道:“那名册在任知宜手中。”
苏叶听完前因后果,恍然道:“难怪殿下要放了她。”
“她能从南衙卫手中将窈娘救下来,或许,是真得有几分聪明。”
“可是……”,苏叶蹙眉,“如今名册在她手里,她又猜出殿下的意图,会不会于我们的计划有碍?”
劳作之后,卫枢习惯泡一壶清茶。
他慢条斯理地倒掉茶沫,三遍之后,茶香渐浓,氤氲而出。
雾气缭绕,双眸清寒。
“林四在跟着她。”卫枢淡淡道。
苏叶了然,林四是太子暗卫中第一快剑,犹擅暗杀,可于三步内杀人于无形。
卫枢浅啜清茶,“她救下窈娘,孤便给她这个机会。七日为限,看她能翻出什么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