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谢言熙输光了谢公今早给他的红封,丧着脸趴在桌上说不打了。
叶青梧大方的把自己的红封分了他一半,他不要,她也不强求。
不打麻将,待在房子里无聊,她便在老宅子里走着玩。
谢公八十大寿,乃是大事,宅子里无论亭台,还是楼阁,亦或是水榭,都坐满了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说话。
她从旁路过,有年长者会问上一句是谁家的姑娘,初时她还好好答,可问的人多了,她生出了几分厌烦,便想寻一处僻静地,自个儿待着。
而如今,这宅子里,或许也只有专门展出谢家历史的展厅还无人占领。
她去了那儿。
展厅无人看守,雕花木门关着却没锁,她稍稍一使劲儿将它推开,却在抬眸的一瞬看见了他。
是谢槲洲。
彼时他正看着展厅里的东西发神,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进去,想起谢言熙的话,正要悄悄合上门逃离时,他已经抬头看着她了。
她尴尬地笑了笑,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对他道:“真……巧,你也在这儿。”
他点了点头,不言语,似乎是应了谢言熙的话,会说话,却不愿说话。
但这没关系,他不说话,她便唧唧喳喳在他身边讲个不停,也不管他是否会烦。
安静地展厅里,女孩清脆的声音回荡,她指着他看得入神的藏品说:“这是西崤一位将军作战时穿过的盔甲,他是谢家最有名望的一位先祖,却也是最受人非议的一位先祖。”
他皱着眉头,她以为他是不解,里所应当的解释道:“族史载,他叛国,弑父,刃帝王。”
他盯着盔甲的双眸动了动,似是在震惊她的话,可她瞧着他的眸子,那眸中的情绪有许多,她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这个人的心思与她不同,他好复杂。
这是她第二个想法。
她既瞧不出他眸中情绪究竟是何,便按照震惊处理,正要将这位将军的故事详细说与他听,门却在此时开了。
穿着背带裤,约莫三岁的小男孩站在门后正冲着她笑。
是圆圆。
她走过去将他抱起,怀中人奶声奶气地叫了她一声姑姑。
他是谢言熙哥哥谢言玉的儿子,今年刚两岁过半,是谢公第一个重孙,也是叶青梧看着长大的。
谢言玉与其妻常年出国,圆圆由叶兰徽带着,叶青梧与他结下了深厚的情谊,自他会跑开始,就成了她的跟屁虫。
带他的阿姨说: “一听说你来了,拖着我便来找你。”
叶青梧点了点他的鼻子: “想姑姑了?”
他嗯嗯两声,肉乎乎的小手贴上她的脸, “想,姑姑。”
“姑姑也想你。”她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蛋。
圆圆笑了起来,露出两颗门牙,将她的心都可爱化了。
此时谢槲洲走了过来,圆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忽然道:“漂亮……哥哥。”
哥哥?这辈分可差远了。
“错了。该叫叔公。”她纠正道。
“可他不老。”圆圆说。
她解释道: “圆圆的父亲要叫他叔叔,所以圆圆要叫他叔公,这可跟老不老没关系哦。”
圆圆疑惑了一会儿,忽然笑道: “圆圆知道了,是辈分。漂亮哥哥辈分高,所以叫叔公。”
“对的,”她夸奖道, “圆圆真聪明。”
圆圆得了夸奖,笑得更开心了,本是安静地展厅,突然热闹了起来。
叶青梧怕打扰他看展,想带着圆圆去其他地方玩,可圆圆不干,非要在这展厅里玩躲猫猫。
她拗不过他,只能答应,颇为歉意的对他道:“打扰你了。”
对于她的抱歉,他微微摇了摇头,也上前捏了捏圆圆的脸颊。
圆圆说:“叔公,我们一起躲猫猫。”
他点了点头,她诧异地看着他。
这人,与旁人口中所说的不一样,这是她今日的第三个想法。
“我和阿姨当猫猫,你们快躲。”圆圆拉着阿姨的手,跑到门边背对着他们站着,嘴里数着数。
他转头看她,示意她该躲了。
她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往前走,寻找躲避的地方。
展厅不大,却有隐蔽的地方,她躲了进去,等着圆圆离开门,便悄悄地走到门边,让圆圆成为一个抓不住人的猫猫。
她如意算盘打得响,却算漏了谢槲洲,她瞧着他的脚步临近,瞧着他走进这隐蔽的地方,瞧着他低头看她,与她四目相对。
周遭安静,只有他们浅浅地呼吸声,她率先别开目光,“你……也躲这儿吗?”
他点了点头。
“那我换处地方。”
她起身,向别处去,正要与他擦肩而过时,却被他拉住,一起蹲了下来。她回头,圆圆正向这里走来,差点就看到他们了。
她拍了拍胸脯,吐了一口气,“他没看见我们。”
他仍是点头。
她的目光落在了与他紧扣的手上。
刚才,他拉她一下,让两人的手握在了一处。
他似乎发现了这一点,缓缓地松开。
她有些热,手心冒汗,脸颊发烫,遂往旁边挪了挪,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还时不时的用手作扇,扇一扇,想借丝丝凉风,驱赶热气。
这明明是阳春三月,不冷不热的时候,可她怎就觉得这般热呢?
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正定眼看面前的一柄长剑。
叶青梧注意到了,轻声道:“这柄长剑,是西崤时期所铸,锋利无比,可破玄铁。”
西崤,又是西崤呀。
似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她说:“谢家历史,可上溯西崤,所以这展厅里放得最多的是西崤时期的东西。”
“说来也巧,这柄长剑正是那位将军弑父所用。”她的目光又落在上头。
他伸出手,隔着玻璃描绘这柄长剑,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他似乎是个有故事的人。
“自古以来,弑父刃君者当受万人唾弃,可他不同。当官者对他口诛笔伐,恨不得食他肉,饮他血而解心头之恨,可百姓却多爱戴他,为他立碑歌颂。只是,”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露出惋惜之情,“史书未载他名,史料所载之事也少之又少,让后人不能系统的研究这位将军。”
他侧头看着她,露出些许疑惑。
她问:“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吗?”
他微微点头。
她说:“我翻过谢家族史,族史上人人都有名,大至王侯,小至商贩,可只有他最独特,有事迹,却无名,像是被人故意抹去了一般。”
她记得那时不大,刚上初中,正是对读书兴趣浓厚的时候。
她偏爱读史,便从谢家族史读起。
族史老旧,放在展厅保管,经不起她折腾,她看得是拓本,很厚,可她很有耐心,一页一页地翻,一页页地看。
族史按照时间排序,越往后翻,年代越久远。族史上所载之人,有些只有寥寥数言,便将其平生之事说完,有些却是长篇大论,小到学步之时,大到寿终之后。
寥寥数言者,无非是小人物,诸如商贾农人之类,长篇大论者,多为王侯将相。
所以这位做将军的先祖在族史上成了另类,他未有姓名,也没有长篇大论,上面只写着“叛国,弑父,刃帝王”。
她觉得奇怪,如他一样的人,族史上不是没有,可也有长篇大论记载着他为何叛国,为何弑父,为何刃帝王。但他,只有七个字,便是其一生。
她忽然觉得不公,开始读西崤历史,想为这位只有字言片语的将军找出些什么来。
西崤建朝百年,强国而亡。史书之多,数不清,也数不尽。她先读西崤正史,正史上提了那位将军的父亲,提了谢家在朝为官者,独提到他,仍是写着那七个字,与族史所记,没有丝毫偏差。
正史无载关于他的详细故事,她便翻野史,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一本不起眼的野史里,她翻到了一点。
上记:“西崤二百三十六年,太傅之女亡,将军刃帝王,隐。”
当时的太傅史书有载,可其女,历史无名。她翻遍能找到的所有书,终是只得野史上的只言片语。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又想到一人:“族史之上,还有一人与他极其相似。”
他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那人乃民国时期的一位实业家,同那将军一样,弑父上位。更巧的是,他们都于历史无名。正史野史,关于他们的记载都是少之又少。”
她忆起族史上对这位实业家的记载:“他心术不正,弄权、为财。”
九个字,诉其一生。
可她总觉得不是这样。隐于族史的背后,他们应当有难言的苦衷。
“长剑旁边的这把算盘,他们说,就是那位实业家曾用过的,”叶青梧的目光,落在了那把算盘上,“民国混战,势力割据,内忧外患。洋人一直觑见我们的市场,在经济上用尽了手段。而他,实业救国,一度成为掌控经济命脉的人,连洋人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族史之上,却将他的功绩三言两语概过,只将他弑父,屠亲族之罪无限放大。何其不公。”
听了这话,谢槲洲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被她的话震撼,她还要说些什么,圆圆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咧着嘴笑。
圆圆来了,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结束。
她将圆圆抱起,夸他聪明,他拍着手说,还要来一局。
她一向不会拒绝圆圆的要求。只是,不知道谢槲洲还愿不愿。
她看向谢槲洲,他没有反对,便又配合圆圆来了一局。
只是还未开始多久,带他的阿姨就接到叶兰徽的电话,说圆圆母亲要见圆圆。
阿姨要带着圆圆离开,他不肯,紧紧拉住叶青梧的手。
叶青梧说:“我同圆圆一起去。”
她转身同谢槲洲告别,抱着圆圆往外走。
正要出门之时,一道浑厚如大提琴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说:“你名字里的‘青梧’,可是‘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中的‘青梧’?”
她一下子愣住,脑海中蓦然想起谢言熙说的话,他十二岁那年生了场病,从此后便不肯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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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相见欢(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