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槲洲说话了。这个消息传出后,谢公的大寿不再是讨论的焦点。人人都在想,人人都在猜,谢槲洲为何说话了。
一个会说话的人,却不愿说话,做了十年的哑巴,却在来嶂溪短短几日,开口说话。这是何缘故?
于是,叶青梧成了老宅子里最抢手的人。他们的名字也被绑在了一起。
只因他说话前与她在一处,说出的第一句话,是问她的名字。
他们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开了口。
最初是谢公来问她,后头是燕北谢家人问她,再后面是姑姑、是谢言熙,还有许许多多她不认识的人。
他说话了,她也吃惊。可远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来问
可这能有什么缘由呢?
无非是想与不想罢了。没准是他在那一瞬间忽然就想说话了呢?这也未尝不是。
她被人拉着一遍遍说当时的事,口舌干燥,却也无可奈何。
这个年轻男人克她,这是她今日生出的第四个想法。
到了晚上,为了不被人继续逮着讲白天的事,她吃完饭便回到她住的院子里。
院子不大,胜在雅致。
如今正值春日,花开正盛,天亦过早,她睡不着,便坐在廊下喝茶赏花。
即使是阳春三月,夜晚依旧很冷。凉凉清风吹来,吹散了树上的桃花,也让她不禁拉了拉衣服,将自己包裹严实一些。
“吱呀”一声,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了,她侧头看,谢槲洲提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
那时正是漫天桃花飞舞,他着灰衣白裤从桃花里走出,就这样走进了她的心头。
后来,她时常想,究竟是那晚的桃花太美让她迷了眼,还是那晚的人太美让她失了心。
他站在院子里,与她四目相对,他说:“过来。”
她便急慌慌的跑了下去,走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他将手中盒子递给她:“我来道歉。”
“是为我被旁人拉着讲话的事?”
“嗯。”他点头。
她想,他可真是惜字如金。
她也没客气,接过了盒子。毕竟,下午她讲的嗓子都快冒烟了。
“里头是什么?”她问。
他说:“打开看看。”
她在他的注视下打开盒子,入眼是一个个精致小巧的点心,瞧样式,是五芳斋所做。
五芳斋是嶂溪有名的食店,卖的东西很杂,可每一样都能让人恋恋不忘。但凡是吃了他家的东西,其他的都只能成为将就。
可五芳斋离老宅子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你特的去买的?”
“嗯。我听人说,你喜欢吃他家的糕点。”
这道歉的诚意,属实让人心头一暖。
收到这样的歉礼,无疑她很开心。当下就拿起一块糕点品尝,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仿佛置身于酥软之中,当真好吃。
她也将盒子向他递到他眼前,“你尝尝。”
他没有拒绝,拿了一块略粉的糕点咬了一口。
看他吃东西,是真看不出好吃与否,他没有表情,只是吃着,仿佛这东西和糟糠是一个味。
她突然明白了谢言熙所说的身带死气。
既然瞧不出来,那就只能问了。
她道:“好吃吗?”
“还行。”他从荷包里拿了纸,擦干净手。
天已黑了,繁星围绕着月亮,月亮挂在天幕上。
他将用过的纸巾握在手中说,“我走了,早点休息。”
“等等,”她叫住他,“还未喝杯茶呢!”
是啊!还没喝杯茶。
他转身,随她去廊下。
她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双手奉上。
他接过,吹了吹氤氲热气,尝了一口,晃了下神。
还是从前的味道,未曾有一丝改变。
可是……他侧头看向了漫天的桃花,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喝完她亲手递上的茶,他放下茶杯,与她道别,又走入了桃花深处,直至隐没在黑暗里。
他走了,院子里静了下来,她忽觉心头缺了一块,隐隐作疼,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胸口。
夜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脑海里,他的声音清晰——
“你名字里的‘青梧’,可是‘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中的‘青梧’?”
她烦躁地摇了摇头,想将这声音甩出去,却不行。
她就这样睁着眼到了天明。
天亮了,外面传来一阵又一阵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汽笛声。
是昨日来给谢公祝寿的客人离开了。
她从床上起来,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催促她该走了。
她收拾了一番出了院子,宅门前,姑姑正和母亲说话,父亲不在,想来是去开车了。
她站在母亲旁边,一双眼四处看,看了一圈没看到谢槲洲的影子。
他去哪里了?是像客人们一样离开了吗?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谢言熙不知从哪个方向蹿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他的手搭在她身上,玩弄着她的马尾,贱兮兮地说:“可怜哦!明日又得回学校去了。”
她不爽地推开他,不甘示弱回道:“我再可怜会比你可怜吗?你如今这个岁数了,连个女朋友还没有,言玉哥哥这么大的时候,都将嫂嫂带给姑姑看了。”
她这是在讽刺他是个可怜的单身狗,谢言熙正要与她争论,但母亲叫她走了,他只能作罢。
她上了车,按下车窗朝他做了个鬼脸。
谢言熙“哼”了一声,对她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不看她走。
车子启动,在道路上疾驰。
车窗外,景物在后退。她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提不起兴趣,连母亲说话也听不进去,只心烦意乱地侧头看窗外,风吹乱了她的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谢槲洲。
还能看见他吗?
或许可以,就在明年,或许不可以,一生都不再有交集。
车子进了市区,她让父亲在路边靠车,她要去青玉楼。
青玉楼是座戏楼。
母亲问了她去戏楼做什么,她说朋友登台表演,她去捧场。
母亲没说什么,嘱咐她看戏别忘了时间。
她下了车,往青玉楼走。
青玉楼中坐无虚席,她的朋友已经登台。
她走向二楼。
“那是叶小姐吗?”有人在谢槲洲耳边说。
他抬眸看去。
是她。
她穿着姜黄色的卫衣,低着头,在看手上的票,几缕碎发散下来了,遮住了她的眼眸。
她一步一步走上楼,阳光落在她的身上,远远看去,显得那样不真切。
她抬起头,寻找票上写着的座位号,目光在一排排座椅上扫过,停在其中一个位子上,与一人视线交织。
这双眼睛,是谢槲洲的眼睛。
“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
戏声在她耳畔回荡着。
她想将这词改一改,改成——
自见了谢槲洲,神魂荡漾,情思不快。
她愣在原,他没回燕北。
“站着做什么,过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空位,示意她过来。
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啊……嗯……好。”
她走过去,也不管位子上的号是多少,票上的号又是多少,反正就呆呆地坐了下去。
“话梅,想吃就拿。”他将装话梅的碟子推向她。
她侧过头问他:“你没走?”
“走?走哪儿?”他反问。
“自然是燕北。”
“还不急。”
“哦。”
沉默再次袭来,明明周遭热闹,可他们就像被间隔了一样,一点也没被感染。
明明昨日她还能同他说许多话,可今日怎就变得沉默了。
他们不说话,都看着戏台子。
戏台上的人正挥舞水袖,那水袖在空中划了一个又一个圈,明明十分整齐,可落在她眼中,是乱的。
诚如佛家所言,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不,都不是,是心动。心动了,自然看什么都是乱的。
她看到精彩处,拿了颗话梅放在嘴中,酸涩弥漫于口腔之中,她对酸酸的味道毫无抵抗力,极容易上头。
她扯了一张纸,吐出核,又拿了一颗。
可这次那话梅却烫手得很。
她侧头一看,竟与他拿中了同一颗话梅。
指腹相对,温热得触感让她心跳加速,脸颊瞬间如烈火烧灼,滚烫的可以弄熟一只虾。
她飞快收手。
谢槲洲将那颗话梅放进了嘴里,咀嚼片刻吐出核来。
“喜欢看戏?”他问。
她点点头,“喜欢。”
“最爱看哪出戏?”
“西厢记。”
“西厢记呀!”他将尾音拖长,像是带着钩子一样,钩得她的心痒痒。
她不明所以问:“有什么问题吗?”
他端起了茶盏,烟雾散开,朦胧了他的面容。
他轻抿一口茶,不紧不慢放下茶盏,这才道:“俗话说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男不看红楼,女不看西厢。”
这话她未听过,问道:“为何?”
“因为,”他顿了一下,侧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才子佳人私奔,会让少女怀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是石头进了平静的湖面,炸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明明是阳春三月,不冷不热的时候,可她却觉得自己热得冒汗。
这是怎么了?
她慌忙转过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心跳得太快了,像是要蹦出来一样。
她不知该如何回他那句“会让少女怀春”,便越过这个话题,问他:“你也喜欢看戏吗?”
“嗯。”
她说:“想不到你喜欢看戏。”
“为何?”
“不知道。”
她看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他不是个文人模样,这戏,是风雅的东西,与他应当不沾边。
她又想了想说:“可能因为你太年轻。所以让人很意外,毕竟时下的人都不爱看戏了。”
年轻?他笑了笑,没说话。
一出戏,看完已是下午。
她的朋友被戏迷围住,她进不去,便给她发消息,说自己走了,下次再来见她。
她与谢槲洲一同出了青玉楼的门。
和他一起看戏的人去开车了,而他们站在街道边,眼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她找不到同他待下去的理由,便向他挥挥手,“我……走了。”
“去哪儿?我送你。”
“太麻烦了。”她不太好意思,仿佛昨日那个自来熟、喋喋不休的女孩不是她了。
“不麻烦。”
他既说不麻烦,她也不再客气,爽快说道:“去市一中。”
市一中。他稍稍地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正常,没叫叶青梧发现。
“成绩挺好。”
“一般。”她谦逊道。
嶂溪市一中,文化底蕴深厚,追根溯源,可上溯到民国国立嶂溪大学。嶂溪的人都说,只要进了市一中,便是半只脚踏进了名校的大门。
“你很棒。”他夸奖。
“谢谢。”
车子来了。
他打开了门,让她上去。他没去副驾,他们同坐后排。
他从后座放东西的地方拿出了一包油纸包裹着的东西给她。
她打开一看,是酥肉,她喜欢。
“你尝尝,这个挺好吃的。”
好吃?
很难想象某种食物可以得到他这样的评价,毕竟他吃东西给人的感觉就是什么都一样,没有太大的差别。
市一中离青玉楼不远,没几分钟,车子就停在了门口。
“我走了,”她打开车门,“谢谢你的酥肉。”
他也下来了,看着她。
她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她依依不舍地转身走向学校,将要踏进校门的那刻,她又转身朝他跑去。
她紧张地握紧了手,“如果下个月你还没走,我们可以一同去青玉楼看戏吗?我还在今天的位置上等你。”
“可以吗?”她又问了一声,小心翼翼看他,深怕他拒绝。
“可以。”
她笑了,好看的双眸亮起来,灿若明星。
她进了学校,坐到位置上那刻,开始想,时间如果可以快一点就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从前不明白,如今明白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月末。
那天,她早早地去了青玉楼,坐在二楼的位置上,等着他来。
她还点了上一次他点的话梅,楼下的戏台子上唱着的还是《西厢记》,除了看戏的人变了,一切都没变,一切都和上一次一样。
只是,那个人,叫她等到了天黑,等到了青玉楼关门也没等到。
他走了。姑姑说,他在第二天早上便乘飞机回燕北了。
或许他会再来嶂溪,或许不会。
五月份,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她决定去英国留学。
母亲觉得英国太远,不想她去,再说她的成绩能上国内数一数二的名校,没必要去留学,就在国内读书就好。
父亲觉得,女孩子应该出去看看,去看看更大的世界,这样才不容易被骗。
最后,在她坚持下,母亲同意了,让她去英国留学。
走的那天,她没让任何人送,就自己一个人拉着行李,走进了通道。
快要检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待了十八年的嶂溪,将它们印在脑海后,拖着行李箱往里走。
过闸门时,她忽然想,他走的时候是否也来的这个机场,是否也走的这个通道。
也不知道,有生之年,她还能不能与他再见,说一下老宅子里藏品的故事,看一出叫人神思荡漾的西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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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相见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