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风镇尚在睡梦中的居民,打着鼾声。
鸡舍里飞禽咯咯咯啼叫,扇着翅膀企图跳出。猪圈里的牲畜狂叫,外边拴着的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吠个不停。古井里的水不断往外冒水,五感灵敏的镇民从睡梦中被惊醒。
“地震了?”
“怎么回事?”
“天上怎么有一颗星星那么亮?是错觉吗?好像越来越大了……”
“是天罚啊天罚啊,我看到仙人啦!我就说百草堂里住着的大夫没一个好东西,坑蒙拐骗,不是要骗我们的钱,就是要害我们的命!他们会带来灾祸,他们是索命的亡灵!”
“又来了,旧事重演,几十年前的灾难从头再来,天要亡我啊!”
被活尸追着跑的镇民,逃命之余,匆匆往天上一瞥,脚下被绊了一跤,瞬间被身后穷追不舍的活尸扑倒,面颊立马被咬掉了一半。
人栽倒在地,四面八方的活尸铺上去,发出猛兽般的吼叫。渴望血肉的它们胡吃海吃,运用化为利器的双手分食,没一会就吃完了内脏。
几息结束,分尸完毕的活尸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僵硬迟缓的动作变得比原先更加的迅速灵活。
它们“嗖”地一下,四散开来,寻觅着空中飘散的人气,向邻近的猎物而去。
草泽谷出身的医修鹤知章曾经说过,人和青蛙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被踩中了就会叫,切断腿就会跳,同时他们同样的聒噪。
濮阳韫玉今日算是明白了这点。即使不是第一天明白。
在他攻击范围内的费清明和温孤怀璧,离他主要打击地点遥遥,仰天目睹这一震天动地的声势,隔着传声玉牌,齐齐喊出一个“不——”字。
大有他还没老迈到眼瞎耳聋,就先一步帮他喊到老迈的架势。
没一个有出息的。
“住手——”凭借三言两语让剑修停手,远不能够。要是只依傍着天真的妄想,还不如放弃修士的身份,做一介凡人来得轻松。
只有实实在在地动摇修道之人的利益,才能起到实质性的威胁作用。
费清明把二胡琴弦架在温孤怀璧脖子前,轻轻一拉,在他咽喉处割出一道红线,像是都城里的望门贵族热爱佩戴的红宝石吊坠。
他和大师兄的距离过近,和随水峰峰主的间距又太过遥远。前者凑不出演奏完一曲的时长,后者演奏完传不到对方的耳朵。
这是包括弦乐器在内的一众乐器的短处,需得演奏者实时补偏救弊。
幸运的是,小满姑娘递给他的二胡除了控制人方面水准一流,连作为杀人武器亦能轻松担任,锋利程度足够他割开大师兄的喉咙。
事急从权,小满姑娘就原谅他将她所赠之物沾染血腥之举吧。
要胁迫师父,就用他的弟子来杀鸡儆猴,放在桀骜不驯的剑修身上,真不怕起到反作用?温孤怀璧对此抱有怀疑态度,却顺势而为,不预备在这件事上和小师弟唱反调。
热血沸腾的杀气降低,占据他人生大部分节点的知性回归。别的凡夫俗子暂且不用看顾,唢呐匠亦死有余辜,可牵连到昏睡的师弟师妹们,是纯属累及无辜。
温孤怀璧快速说道:“师父,底下还有师弟师妹他们……”
“肃静。”
濮阳韫玉一声威吓,严禁门下弟子继续发声。
他乐意当清闲的甩手掌柜,将管教门下弟子的事宜丢给大弟子处理,不等同于他认可温孤怀璧慈母多败儿的作风,将现在的门人一个个养得那么娇气、任性,没有半点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
活到这个年纪,没有几个随身法宝傍身。在荒郊野外昏迷时分,连他一击都扛不住,修什么仙,成什么道,回家洗白白,啃自己咂摸咂摸味道得了。
争取早死早超生,别整日在丹霞峡丢人现眼,丢了问道宗的颜面。
毫不留情的一击,就此挥落。
以剑势劈砍出的点为中心,直直延伸出一条看不到终点的射线。有若在琉璃镜面上呵气,遮天蔽日的白色迅速扩散开来,当即笼罩了整个苍穹。
驱散十里乌云,将黑夜换作白天。
在如幻似真的斩击之下,浓郁到要流脓的白光自上而下,顷刻间包围住了整个小镇。犹如从高空向平静的湖面丢下一颗石子,荡起的波动一直传到野外,附近的村庄都能感受到惊天动地的震动。
在那一瞬间,白慈溪看到了张开獠牙,向他们扑过来的活尸。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峰主居高临下,位于他们正上方,无支援之意,只有毁灭之心,不带犹豫地挥动了毁天动地的一击。
峰主的击打比活尸的撕咬来得更加迅疾,白慈溪甚至还没感到痛,所知、所感就被白光所吞噬。
她心里的唯一想法就是,这活尸可真够丑的呀。
她绝对不要死在这丑东西手上。
是的,不单单落花峰弟子享有审美,他们随水峰也是有的呀。
解裁春视力没有寻常修士好,做不到同时感应上方来人和直视扑过来的活尸。
她只能体察到凶猛扑过来的活尸口腔里溢出的污臭,危难关头,抱起一旁的白慈溪,就地打滚——
还没滚着,一道白光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大约和穷凶极恶之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人人为之求情、称颂、感怀,而做了一辈子善事的好人,犯下一件错事就会被口诛笔伐的案例相当,她平时好人好事做的少了,一做好事就被天打雷劈。
心里这么想的解裁春,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是,“日你个仙人板板!”
屋舍瓦房被轰平炸毁,没来得及逃生,或正在逃生之中的民众,被吞噬为一道道模糊的黑影。
由于高温扭曲了身形,看上去是陷入单方面狂热的舞蹈。
镇民在剑击之中被炙烤、分解,血液流出体内的一瞬间就蒸发掉,到头来连一捧骨灰都遗留不下。
费清明见状,吐出一口污血。手持的琴弦脱手,自发收入百宝囊。靠着尸毒强撑的身子再承受不住,到头昏迷。
在那所见所感的一切都化为灰烬,地面的沙石被热度灼烫到跳脚的地步前,濮阳韫玉的击打正式落下的前几秒,温孤怀璧就有所预感。
他太了解这位师父,他在濮阳韫玉身边服侍的年岁久远,远到超出寻常师徒的相处时间。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熟识,只差与之相关的血脉相连。
说上一句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都不足为过。
温孤怀璧不意外濮阳韫玉的选择,那的确是最能趁早解除凡尘忧患,也是最符合剑修、问道宗、无情道种种因素叠加的思考路径的最优选。
换其他峰主过来,或和缓,或激进,都没有这一招来的简单直接,永除后患。
唯一不妥之处就是将师弟师妹他们一同拉了进去。
当然,对师父他老人家来说,这一点无可厚非,并没有不妥当之处。
他没资格评价师父。是他对师妹的险情,袖手旁观。为人子弟,更不能以下犯上,当面驳斥尊长,虽然他不是没有这么做过。
以后也会再做,永远不知悔改。
要修行无情道的剑修认错,下辈子吧。
下辈子也不会认的。
在那足够颠覆现有事物的重击降下之时,耀眼的白光如划破夜空的流星,直坠而落,让只能束缚在地表的居民痴迷于天外之物的魅惑,联想到荧惑守心,天外来客。
温孤怀璧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往事。
是残损的记忆碎片,作海洋上漂浮的白沫,浮浮沉沉。说无关紧要也无关紧要,但确乎是构成自己的一部分,由始组建成了他的个体。
他想到了被宣判了死刑的梅师妹,她最爱美,也顶争强好胜,却一败涂地,死得那样惨烈。
是他的错。耐心教化,细心培养,潜心辅导,也没能纠正她的纯真与激进。落花峰的弟子总是……咳咳,总是……
总之,他们容貌出色,在对人待物的思想方面,有极大的进步空间。
太容易招人诓骗,气性又不小。管他三七二十一,提着剑上去就砍。如果说落花峰弟子单打独斗的能力单独拎出来能评判六分,那他们就很容易被加上法宝、阵法等的外力结合起来,综合指数仅有三分的修士打败。
这并不是说他们都是一群好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是他们脑子里塞的都是草包。
咳咳,不是……
不擅长编排人,哪怕是心里的评判的温孤怀璧,换了个温婉的说辞。
是师弟师妹们的阅历、见识还有待打磨、精进,才不会单凭一腔意气做事,落得那般下场。
梅师妹加入随水峰时,还不到他的腰胯高,而今长到了他的肩头。被杀人凶手斩去一半身子,倒返璞归真,回到了初见时的身量。
她被他指导以来,总爱揪着他的衣角,问东问西,口舌里像含着一只扰人的麻雀。他总不厌其烦地解答她的疑问,因此收获了更多的疑问,形成恶性循环。
他将传送卷轴交给师妹当日,本是起个有备无患的保险措施。并不愿意他们真的遭遇危机,刨去剑修迎难而上的本性,都要逃之夭夭——
那意味着撕毁卷轴者遇到了不可匹敌,且有意杀人灭口的劲敌。
传送卷轴的阵法在脚下扩张,首先降落的是甘驱霖师弟的遗骸。问道宗弟子总数超过五万人,生死来去如过江之鲫,他居然一个个都铭记在心。
接着降落在他跟前的,是满身鲜血的梅师妹。来自三大峰里的落花峰,智商、情商普遍拿来兑换美貌的分支,他最操心。
梅师妹本来凝重的神情,见到他,忽然有安心踊跃。她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角,在他衣衫上留下一个血手印,投注过来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求救眼光。
大概是在想她的师兄无所不能,今时今日也必然能为她排忧解难。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生命犹如风中烛火,苟延残喘。
“棠溪龙泉!”比意识更先回过神的,是身体的本能。温孤怀璧召唤本命剑,支在天击和师弟师妹们昏迷的交界口,抵挡来自师长一波碾压性的冲击。
咔嚓。
温孤怀璧的本命剑,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