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剑修,他们喜好将事情搞得一团乱,然后让我们来收拾,像一群兜不住尿布的小屁孩。狂妄自大,一只鼻子恨不得翘到天上去。”
高傲的剑修给予旁人的体谅,不多也不少,卡得刚刚好,恰好是能折磨人的程度。
小不点儿起码会成长,知礼明理。剑修不行,大人全都固执己见,不到黄泉,死不改口。
到了也不会改口。
鹤知章替断了手的申屠端鸿,缝补好破破烂烂的伤口,免除其全身感染,流血身亡的风险。抬手摁掉玉牌浮现出的金字。
是调拨台分派的救援项目,派遣地点——曲风镇。
如果那一团乱七八糟的废墟还能这么称呼的话。
救治人员,和她的出身地草泽谷相邻的问道宗。
如果是一个好词汇,人的一生比溪流漫长,不悠长的经不了几次回溯浮想。寿数欲与天争高的修士尤且如此,故总免不了错失和遗憾,要回望都会用上“如果、假如”等假设性的词语,听着是一种开始,实质暗含着结束。
早已结束,所以才会奢望能重新开始。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收养她的前前任老谷主华媒说:“我救下你们,不期待你们千恩万谢,最后不要升米恩,斗米仇,藏怒宿怨就成。”
鹤知章不管在草泽谷研习,还是出了草泽谷另起炉灶,都忍不住畅想另外一条路径,连续不断地在脑海里粉饰、修缮,如果当初怎么样,是否能观览到地阔天长的风景。
如果她没有在草泽谷出身,就不会异想天开,当一名医修悬壶济世,而今受人所制。如果她没有对师姐鹤顶洪头也不回离开草泽谷的行为,心之向往,就不会学对方一意孤行,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莽撞地脱离草泽谷。
医修隶属于济世院,由调拨台分派任务。草泽谷独立于之外,而她从草泽谷独立出来,属于两不沾灰色地带。
换而言之,不受两方庇护。
没有金刚钻,别拦瓷器活。没师姐的才能,还要东施效颦,效仿师姐的作风,鹤知章吃了不可胜计的苦头。
那些不足为外人所道之的陈年旧事,是表面平静的湖底下方潜伏着的暗流,足够击毁一个初出茅庐的医修,拽着她的身体往下坠落。讥弄她壮志凌云的志向,嘲笑她心比天高的想望,然后再重塑崭新的鹤知章。
现在想来,或许当年她跑出草泽谷,不是按图索骥,刻意模仿二师姐,而是出自单纯的不甘。
大师姐鹤嘉贤继承了谷主之位,二师姐鹤顶洪登界游方,声名远播,只有她鹤知章,籍籍无名,平平无奇,高不成,低不就,感受到的不适,恰到好处地保留了全身心的刺痛,又叫她羞耻于述之于口。
患者申屠端鸿活动了下被接得完好如初的手臂,好奇地发问,“鹤嘉贤、鹤顶洪、鹤知章,你们草泽谷内的医修是一大家族?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或者一母同胞,来源于医者玄妙不外传的新密传?”
“麻烦说得再浅显易懂一些,我老了,听不得潜藏技巧,拐弯抹角的话。”
申屠端鸿吧唧嘴,原地伸展双臂,检验躯体恢复,“你们的名字是不是在偷懒,咋姓氏都一样的。”
“医修不比剑修,耐损耗磨,都是一次性耗材,不间断地帮助他人修补自身而自身脆弱。都是前辈带后生,经验老道的医修到处捡捡,从小培养,给孩子们新取名字,寓意新生。”
鹤知章耸耸肩,无视横在右肩,能够抓破她胸口,捏碎内脏器官的钢爪,“你知道的,战争盛产孤儿,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纷争。和平年代抛弃的女婴尸骨可以堆成一座座灵骨塔,流出的血能够汇聚成一道道红河。”
“草泽谷老谷主,应该说,前老谷主鹤嘉贤,她真的年老体衰,记忆性大不如前了?”申屠端鸿抬起下巴,示意同行的伙伴收起爪子,“没能见到她一面,亲自拜访,怪可惜的。”
死的太轻松了。
“你们这几个姐妹也是。鹤姓一批医修就只死剩你们三位,生前竟还忍心不去探看。”吆呼三教九流,联合屠戮掉殊时寨上下的修士,摇头晃脑。
表情真挚,说起话来苦口婆心的样子,到真像是在替人着想,半点看不出是要沿着她这条线,将草泽谷以及草泽谷背后的问道宗一网打尽的迹象。
裹着蜜的毒,最致命。施用瞒天过海的诡计,带来腐索驭马的隐患。漱石、苔痕、栖雀、雁离等寨子,无一不是死于这招。
短短百年光阴,摧毁人家上千年累积下来的基业。连拔五寨的申屠端鸿,绕到鹤知章身后,用治好的右手搭在她的肩膀前,“活着不能长相聚,亡故自当盼重逢。鹤老前辈合当收到了你两位师姐的死讯,要去参加她们葬仪吗?我可以陪你。”
帮舞动招魂幡的魔修引荐,为身单力薄的医修带去新一轮死亡?鹤知章琢磨着婉转拒绝的方法,以达到立即不激怒对方的成果,“不了,我怕自己在葬礼上笑出声。”
申屠端鸿点点头,附和,“幸好,没有远亲近友亟待我参加葬礼。”她冲挽着妇人髻的妇女咬耳朵,“毕竟都被你们丹霞峡的人干掉了嘛。”
诚然,鹤老前辈是出于被胁迫才救的她,曲折的过程并不影响最终呈现的结果,她应当给予一份丰厚的诊金。
不巧出门在外,身外之物没多带。空闲的左手掏掏口袋,空空如也,和她面上一样光。
殊时寨都被她一锅端了,尸体砍得支离破碎,更无从查找有价值的宝物。
耗费时间、精力折磨,除了挟嫌报复之外,还有从倍受磋磨的尸骸里,提炼出不胜其苦的魂魄之意。过后收入丧胆游魂幡中,投入下一次使用,以此死生死,尸推尸。
他们是魔修杀人劫财,无恶不作。但人杀光了,哪来的财。总不能杀掉鹤老前辈,再将她的魂玉放到她的掌心。
不得不说,这想法不错。
不愧是她。
申屠端鸿前臂勒着鹤知章,把人当靠枕,“我们九重霄功绩赫赫,却没引起丹霞峡的注目。是天生傲骨,不肯堪折,还是从头至尾,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丹霞峡出身的修者,总有退路。
丹霞峡沦陷了,就跑到羡瑶台,羡瑶台覆灭了,就跑到绛阙、紫陌。十业大界之大,够这群龟缩不应战的鼠辈躲躲藏藏一辈子,吃得脑满肠肥。
“从属九重霄的修士们之所以战无不胜,是因为我们无所畏惧。既然世道不能给予我们公义,我们就自己来取,百无禁忌。”
鹤知章反驳,“你是在自怨自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申屠端鸿笑弯了腰,“你是没见过我们自怨自艾的模样。”忽然又止住笑,收放自如的脸部像一个随意揉搓的面具。“我告诉你什么叫做自怨自艾!”
“闭塞幽僻的穷乡僻壤,有面貌不清的修士从天而降。他们三二成群,狗苟蝇营。愚昧的凡人探出头来围观,眨眼之间就被推平了村庄。”
“等幸存的人们翻山越岭,涉艰履危,来到丹霞峡讨要个说法,无一人认领。无论是手眼通天的大能,或者翻云覆雨的宗门都说不知情。”
“没多久,露馅的人被斩尽杀绝。只有少数躲藏起来的,苟延残喘。”
“这就是九重霄的由来?”鹤知章心领神会,却并不赞同。“不知情的人,就杀到他们知情?重拳之下,总有能轰开的口子。”
“多余的信息是另外的价格,要得到,就得拿情报来换。”申屠端鸿松开手,坐在寨子修士们堆砌出的尸山上,翘起二郎腿,“有没有人说过,你们对生命没有敬畏之心?”
这不都是世人对魔修说的词,俄顷倒是反客为主了。有实力就是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都有一堆人推崇,奉为圭臬。
她就不该当医者不治医的医修。不仅拿捏不了患者的性命,还时常被患者拿捏性命。出生入死的几率高过那些专门战斗的修士。
鹤知章回,“那点观念都是糊弄鬼神的。神,早就不存在了,不是吗?”
早期概念里,锄强扶弱,功德无量就能成仙,受人世一炷香火。后来信奉生来高贵,处境优渥就能破镜飞升。现在人们更愿意相信末位淘汰,冷血出精英。
是不成文的规则改变了修者们的想法,还是修者们的想法受不成文的规则所改变?
医修的理念远远落后于日新月异的时世,更遵从旧秩序——济世救民,称功诵德方能晋升天界。
然则救的一方毫无动静,杀的那一方也没有,长久僵持,可喜可贺。
翡翠玉牌再度亮起,大多是邀请和催促鹤知章回草泽谷继任谷主,主持大局的话语。
“接啊,怎么不接?我们在场,让你不愉快了?”申屠端鸿瞄了一眼闪烁的文字,“现今是年轻人的天下,老一辈人该退位了。不甘心地霸占着位置,只会拖缓时代的进步,依鹤前辈之见呢?”
鹤知章抹掉玉牌的提示,“这就是你们对我的两位师姐下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