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温孤怀璧打得五五开的费清明,心知他一旦落败,等待他的就是解裁春的死讯,通过每个入门弟子配备的玉牌可知,宗门那儿下了死命令,今夜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同伴。
他既被解裁春选择,就要承担起做她的矛与盾的筹算。
半途而废者,枉为正人君子。
与他对阵的温孤怀璧则全身心投入战斗,力求打过瘾,打上头。
胆敢持剑之人,胸膺自有七分血性。对酣畅淋漓的斗争,心驰神往。热衷驰骋沙场,叫见血封喉的本命剑痛快地畅饮一场鲜血。
许是父母双亲无端横死,无名村庄被贼人铲平的缘故,小师弟费清明自被师祖领进宗门以来,就不苟言笑。一心一意修行功法,缄默无声地刻苦钻研。
因此惹出不少风声,认为他是仗着师祖看重,还没使出几分本事,就学会倚老卖老。故在同门弟子那吃了不少苦头,咬着牙关,硬挺过去,没主动告过一次状,叫人在荒唐的笑话之上,再累积一层笑话。
执法堂长老只在损坏宗门颜面、体统,关乎传承之业上出手。
小师弟的师父,斩情峰峰主许勤丰就更不必说。
在他们这些没血没泪的长者眼里,自己熬过的苦役,必须得让后头的人也跟着尝上一尝,否则挨过的苦头,受过的罪,怎么在悠悠岁月里抚平。
堂堂一名剑修,管他下到三岁,上到三千岁,全部一视同仁。受了欺负,不能替自己找回场子,当个劳什子的剑修,回家绣花啦。
诚然,小师弟的确有灵心慧性的天赋,托了后天勤加修炼的福气,横扫千军。
可架不住本命剑不承认。
一个拔不出剑的剑修,基础打得再牢靠,体能、剑术、心法等功夫钻研得再深,又有何用?谁会承认,谁会看重?不过徒劳无功,是在沉底的湖水里浸泡久了长满铜锈的古剑,活该折戬沉沙,隐匿在浮世的浪潮中。
小师弟作为少年天才,横空出世,一举跃升到与温孤怀璧平起平坐的位置,到底是根基不稳。爬得太快,摔得过狠。
少年天才,小师弟是一个,温孤怀璧是一个,斩情峰峰主许勤丰也是一个。就算按一千年出一个的定律,有点阅历的长者都屡见不鲜。
天才,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只要隐含的基数足够大,再小众的事都能变得稀松平常。
几乎与天同寿的师祖漫才客见了,打个哈欠都欠奉。
这亦是师祖做主带回小师弟,却没有担负起教化他的责任的缘故。
师祖随手捡有才能的子弟人数之众,给三大峰的峰主、长老塞到人心惶惶。
相传,有一任落花峰执剑长老偏好修身养性,拈花弄月。后来着实是受不住一群嗷嗷待哺,还与日俱增的弟子,马不停蹄地辞去职位,跳槽到天水阁当个清闲掌柜。
温孤怀璧本人,亦是师祖在羡瑶台云游时捎回来的伴手礼。
鹤发童颜的师祖截住正襟危坐的三大峰峰主,点兵点将。牵着师祖衣角的孩童能听到他在默念,“虾兵蟹将,点到谁,我就选谁。”
稚子跟前,给自己和徒子徒孙们稍微留一点颜面吧。
千年的狐狸熬不过万年的龟,斩情峰、落花峰、随水峰三位峰主,承接不住师祖的拳拳好意,无不回避漫才客正直如炬的目光。
三人看天、看地、看茶几,就是不看管杀不管埋,抓人不教人的师祖。
然后温孤怀璧就被随性塞给了随水峰。
对。赫赫有名的问道宗内门弟子入门仪式,敷衍到不像话,连抽出空闲来,走个排场都恕不奉陪。
等温孤怀璧长成,仪态万方,师祖依旧不改行事作风,只顾着把人往回领,不跟着料理后续事宜。
为了弥补童年的缺失,温孤怀璧自掏腰包,给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买见面礼。平日里有何短缺,查缺补漏,比探囊馆里的领事还体贴入微。
日积月累,颇受后拜入师门的弟子们敬重。
新生的鸟雀会进行印随学习,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新进门的师弟师妹们,从起始的胆战心惊,到后面发觉温孤师兄确实是剑修里难得的好脾性。
不是打个照面就拔剑,一言不合就劈砍的血肉横飞。而会在他们练习辟谷险些被饿死时,下厨偷偷开小灶接济,直至他们放弃或者功成。
关于剑招术法的疑难,有问必答,巨细无遗,妥善周备过拉着脸扮松狮的师父。
不会动不动嫌弟子呱噪堪比荷塘趴着的青蛙,等人战战兢兢,不敢应答了,又怒气冲冲地斥责养了一群剪了舌头的哑巴,回头就罚一群人禁闭。
不会稍不顺眼就劈头盖脸一顿骂,唾沫横飞,吼得人痛哭流涕,“这不会,那不会!没用的蠢物,长那么大的脑袋当摆设,不如引戮就颈,抛到荒郊野岭等着孤魂野鬼吃自己!”
更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要他们首次碰剑,就与饥肠辘辘的凶兽比斗。头一回御剑飞行,差使他们直冲上天,直达峰顶,再飞驰而下,扑向谷底。
全程折腾得刚触碰修真大业的娃子们流血又流泪,能不能活下来靠命数,死了堆砌的尸骸都没人捡。
问道宗以情入道,最热门的课业是无情道。验证了七情六欲,多是贻害的公理。后打出生命可以轮回,证道只有一次的口号,塑造出一座剑修史上人人心之神往,天渊悬隔的丰碑。
内部竞争激烈,三峰常年淘汰率超过十之**。这里的淘汰指的是从生物圈层次淘汰,回归自然造物。
修行之路,主打一个严进严出。胜者为王未必能做到,但剩不下的人连败寇都没得选。
门派原本不到百分之一、二十的生存率,在温孤怀璧接收大师兄职责过后,年复一年提升,逐步拔高到三、四十。
不适合研修或是冒险的弟子,会在固定日期的考核过程中被劝退。留下来的,则会做足保险措施,呼救的穿云箭和转移地点的卷轴人手一份,定期发放。
随水峰峰主濮阳韫玉浏览完得意弟子提交的簿籍,扔到一旁。
“高了。”聚集的蝼蚁再多,扳倒不了抬起脚掌就能踩得他们灰飞烟灭的大象。“一群不能掐尖冒头的乌合之众,哪值得你煞费苦心。有这闲功夫,安心放在自己的修为上,为师才与有荣焉。”
“师父,请慎言。”
是从何时起,同门弟子变作一只只涸辙之鲋的鱼苗,以倒海翻江之势,跟在他屁股后头撵。
时不时“师兄、师兄”地叫着,挨饿受冻,吃苦受罪,不惦记着顶头正儿八经的师父,光逮着他这个懂得说体己话,嘘寒问暖的师兄薅。
像一群新孵化的小黄鸭,羽翼未丰,就晓得翘着秃毛的肥臀,精确地觅到了能够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屋檐,寻求庇护。
温孤怀璧从师兄到大师兄,从随水峰大师兄到问道宗公认的大师兄,承揽三大峰内门弟子、外门弟子的接引职能,更甚至,大家伙只知道有大师兄,不知峰主长老。
名望的激增没有带来实打实的效益,反招来了潮水般的质疑。
温孤怀壁刚带完落花峰的甘驱霖、梅自洁,斩情峰的关照业就杀上门来,冷嘲热讽,“什么玩意儿,当几年大师兄,可真把自己当盘菜!”
一袭劲装的修士,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慈悲心,大善人,我呸!连辟谷的苦都撑不住,勉强蒙混过关的弟子,怎堪大用?不如早早死在宗门里,算是个丹霞峡谷腾块地儿!”
“你处处关照,焉知他们将来不会在别处摔个大跟头。等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难不成你能天降神兵,及时救济?他们会怨死你的!”
“还望关师妹得饶人处且饶人,多修闭口禅,而非多造口业。”温孤怀壁手头握着削好的小黄鸭木雕,右手持着的刻刀瞬间抵住了她的下颌,“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得一时是一时,我们修真之人,不都如此么?”
一招恩威并施,让风风雨雨全都止歇。
早些年,温孤怀壁把费清明的资质视如土芥。以大师兄的名分,对人从宽发落。以保护的名义,实际上瞧他不起。
自从费清明拔不出剑的事被证实,且几百年来毫无进展,他在宗门那就被判了死刑,活的形似幽灵。一代天骄,无人问津。只有斩情峰峰主痴心妄想当块宝,旁人无不冷嘲热讽,奚落耻笑。
斩情峰的人护着小师弟,是出于一荣俱荣,一毁俱毁的心理。
温孤怀璧可怜他,最遗憾的是难逢敌手的自己。
给师弟师妹们喂招,犹如给整日叽叽喳喳的鸡群撒谷子。对镇守的执剑长老动手,师出无名。向各位长者讨教,则是以下犯上。
他卡在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前进不能,后退不对。
好在费清明不负众望,当真持起了剑,现今才有资格与他打擂台,而非还没开始对招,就被踢出场次。
好久没有打过一场大架的温孤怀璧,缺乏旗鼓相当的敌人,没提起棋逢对手的信念,生不出打斗的激情。这会儿兴致上来,旁的什么都不顾及。
上次栽在唢呐匠那,被解裁春设计所害。是他没能把握好前情,受人埋伏。
胜负有别,找出一万个借口狡辩都无从洗脱。他心服口服,无从挂碍。
师门的命令占据要位不假,师弟师妹的安危存了几分,温孤怀璧自有分晓。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并没有把解裁春放在于自己同台竞技的位次。
区区一个凡人,生死跨度撑死了都逾不过一百五十年。朝为红颜,暮成白骨。
他打个坐的空档,绿鬓朱颜就俨然沦为一捧黄土。师门却紧追着不放,不从头到尾深透拔除,始终认为是一个心头大患,甚至不惜栽赃陷害,旁敲侧击,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