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女子能言巧辩,唇枪舌剑。
解裁春一顶大帽子给白慈溪扣上,“他是你们问道宗弟子,和你有同门之情,同袍之义,你怎能不领?”
情义二字,对修行无情道的人来说,荒谬过天方夜谭。白慈溪扬起下巴,“尘归尘,土归土。是人世不改的规律。是你颠倒乾坤,逆转阴阳。既然敢召唤来,就要担起送走的职责。”
“有始有终,才是做人的道理!”
“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你一个唢呐匠连打基础的送魂都不会,说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简直贻笑大方!”
“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被你们一群飞天遁地的修士追杀,本就霉运连天。再接收一个鬼魂,今晚就得一命归西。”
“我才是呢!明明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凡夫俗子,吹个破玩意儿,威力大得跟音波攻击的乐修似的。我神魂受了冲击,十指放了许多血,根本承接不了阴灵附体!”
“听我的准没错,不听我的有头无脑。”
“我才不会像落花峰的弟子那般蠢如鹿豕,更不会效仿小师弟那样被你诓骗!”
“你胡搅蛮缠,不辨菽麦。”
“你不知好歹,负固不悛!”
两人互相推诿,急不楞登地踢皮球,谁也不想接这颗烫手芋头。
解裁春发烫的头脑灵光一闪,中断争吵,“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不知好歹,负固不悛啊!”
“不是这句,上一句。”
“我才不会像落花峰的弟子那般蠢如鹿豕,更不会效仿小师弟那样被你诓骗!”
白慈溪琢磨了会,一板一眼地重复,力求重现方才说话时狰狞的表情,“我才是呢!明明就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凡夫俗子,吹个破玩意儿,威力大得跟音波攻击的乐修似——不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复述些无用功!你把我当傻子耍!”
她气得就要当场拔剑,就是手脚发软,拔不动。
是了,乐修。散乱的细节聚拢,拼凑出事件的原貌。解裁春讯问两位剑修,“你们剑修正面对上乐修,胜率几何?”
“那还用说,当然是我们旗开得胜!”白慈溪翘高了鼻子冷哼。
甘驱霖倒是秉公无私,惟明克允。或许是因为他笨,做不到主观率性回答,只会依照既有的规矩推断。“抛去个体、地势、人数等差异,平心而论,近战,剑修赢。距离拉远,乐修赢。”
身体强健的剑修和主攻精神打击的乐修,堪称丹霞峡遇着了,得绕道走的两大流派。
前者躯体强度直逼体修,又有本命武器辅助。强强联合,寡情少义。
后者往往横笛短箫,调弦弄管。吹竹弹丝,好不风雅。身板脆皮,吹奏极佳。能让人在甜梦中喜盈盈地与世长辞,也能叫同心协力的族群发大疯,同室操戈。
传闻,羡瑶台就曾出了一对乐府双璧,鸾鸣凤奏,传唱出一曲曲千古绝调。便是后头走了歪路,制作的乐曲皆被禁止、损毁,亦抹杀不了两人非凡的造诣。
这是好听一点的说法。
说的难听的,讥讽他们男盗女娼,鸨合狐绥,不知廉耻。
二人罪行累累,灭门屠村,无恶不作,最后是淞隐关的人出手,才将他们击杀在断肠崖口。
剑修和乐修大部分时段王不见王,能凑到一处算是绝世罕有。
至于唢呐匠,是专门针对神魂方面的冲击。
生死亦大事矣,目前还没有正经修士能在生死大关上跟丧葬行业的人士掰一回手腕。
要不是从事丧葬事业的人群,都是年不过百岁的平民,修士们闯一次秘境出来,人家的肉身化了肥,骨头都全成灰了,保不齐早就被杀绝种。
即便现在也不迟,也隐约有端倪可察。
听着甘驱霖复述见闻的解裁春,略一沉吟,“你们能不能凭借肉眼,分辨出唢呐匠和乐修的区别?”
“嘿,瞧不起谁呢?”白慈溪不甘人后。
甘驱霖则道:“乐修是修士,唢呐匠是凡人。唢呐匠有固定服饰,不可穿红戴绿。乐修无此约束。”
“理论是理论,实际是实际。”解裁春竖着食指、中指,弯曲下来,分别指向他们二人,“快问快答,不准犹豫,按第一印象。”
剑修们争强好胜的心理瞬间被激发。
“拿剑杀人的人是?”
“剑修!”
“拿乐器杀人的人是?”
“乐修!”
“拿唢呐杀人的是?”
“唢呐匠!”
二人异口同声。
解裁春一拊掌,左右手摁着两个实诚孩子后脑勺,拍了拍,以示褒奖。
“你看,第一印象害死人吧。”学说概论细细铺开,演讲一千遍、一万遍,不如自己亲自栽个跟头,吃痛了才明了其间滋味。
有眼见的修士在平和、无惊无扰的环境下,慢慢分辨出唢呐匠和乐修之间的差距。
可要是撞见的人是以憨状可掬著称的落花峰弟子,行凶的乐修身着素服,用唢呐做武器,旁侧是被开膛破肚的同宗师弟,怒气上涌之下,如何能辨别得出二者间细微的差异。
师父身在丹霞峡,分身乏术。而她根本就没在梅自洁跟前暴露身份,混水摸鱼过去的。
天底下就她们两名唢呐匠,由此可以推断梅自洁遇见的不是唢呐匠,而是身份特征极其相似的乐修。
是有意为之,祸水东引,或者无心之失,机缘巧合,暂且不论。乐修向来自负秀雅,而唢呐不论是外观或是声音都不符合需求,使用者奇缺。
要排查出来凶手,想必不难。
“如此,我的命案就能沉冤得雪。”甘驱霖苦笑着,忽然正色起来。见解裁春和白慈溪一沉寂,又有掰头的兆头,他举起食指,嘘了一声,“有东西过来了。”
“什么东西?”两人回头看他。
甘驱霖听声辨位,“移动速度飞快,行驶轨迹不似常人——是在跳。没有魂魄之类的感应……是一具移动的尸体。”
不是吧,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天上掉钱没见着,路上的狗屎一踩一个准。解裁春摸摸回收了唢呐的铃兰花耳坠,遗恨一天一次的镇魂为何不能累积过夜。
不用的日子一天天白消耗,要用的当口儿成了哑火的炮仗。
她环顾了周遭没有半分苏醒迹象的问道宗弟子,再看看留着一口气跟她打嘴仗的白慈溪,将希望放在除了没有躯壳外胜过回光返照的甘驱霖。
“你现在能不能来一招突然爆发,变成一个掀天揭地的鬼修,突破魂魄的限制,直接打攻实体?”
“目测是做不到的。”甘驱霖的爽直程度和他给出的答案一样要命。
解裁春不泄气,转头瞩着白慈溪,“以你眼下的能耐,能不能做到击打一个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移动速度还贼基拉快的尸体?”
“就你描述的前提条件,我全盛时期打起来都麻烦,何况当前一只脚踏进奈何桥的我?”白慈溪怀疑她夸大其谈,严重高估了来袭的宾客。
而这阵儿,不管解裁春高不高估,她都没有人任何还手的余地。
解裁春转头就去扇周围昏睡过去的问道宗弟子巴掌,没扇醒。拎着他们的衣领子甩了甩,要把他们的脑壳甩出去了都没颠醒,看架势,起码要睡到太阳晒屁股。
“一群学艺不精的家伙,拎来凑数的吗?”
解裁春怒火中烧,又别无办法,只能紧急呼叫救援。
她不仅要自己呼叫,还要让身边的人一同呼叫,主打一个能拽得一个是一个,能求到谁就求谁,“不想死就快点叫人回援!”
解裁春把玉牌塞到白慈溪胸前,自己对着纸人那头大喊,“费清明,赶快回来,活尸来了!”
被直白下了命令的白慈溪,本有不服,瞥见解裁春神色凝重的模样,倒是信了几分。
和她们这群若无庞杂琐事,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能够苟到天荒地老的修士不同,唢呐匠们命如朝露,送的人多了,少不了被一齐带走,肯定比他们惜命。
受其紧张的气氛感染,她开始急忙呼唤大师兄。
玉牌、纸人那头,传来相同而稍有延迟的刀剑对碰声,两股噪音杂糅,隐隐能领会到刀锋摩擦间迸溅出的火花焦臭味道。
本就身受重创的费清明,精美的服饰被划得全是豁口。肩口悬挂到腰侧的金链泼了血,斑点红梅状溅开了,一身的伤疤,血流如注。
他被一连打退十来步,反手把寄余生插进地面,才止住了后退。
险些穿胸而过的挫损,伤筋动骨。一道裂痕贴着他的下眼角剜过,要不是他避让得快,这会儿该是?瞎子走溪滩——不知往哪里过。
比起实打实创痍未瘳的口子,费清明更可惜了解裁春赠予他的服饰残损。他抹了把近要毁容的面目,生出几分惶恐——这张受人喜爱的皮囊损毁,小满姑娘是否会毫不留情地离他而去,另择新欢。
也并非没有此先例。小满姑娘她,素来是敢爱敢恨,任性自专。
费清明控制自己不去想,温孤大师兄是不是特意以权谋私?故意损坏他的容貌,好借此上位,与小满姑娘亲近,却遏制不了磨人的想象。
那夜明月高悬,温孤大师兄坐着,小满姑娘站着,她低头,他仰望,郎情妾意,好似一对即为登对的璧人,羡煞旁人。
手中的寄余生蠢蠢欲动,叫嚣着铲除所有碍事的人。而他握紧剑柄,唯一甜蜜的念想,居然是今日他折损于此,大师兄也无法违抗师门之命,必让小满姑娘赴他后尘。
届时,方才真正做到生同衾,死同穴,誓同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