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这一时半会,解裁春想不出别的主意,能够有效、高效地解决面前的疑难,只得兵行险招。
自招魂成功伊始,她的手一直压在阵法上,等待着下一步行动。有生差错,及时弥补。好在招来的魂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恐怖、恶劣,反而和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别无二致。
尚在蓬发之期就向下坠毁,一想到甘驱霖的惨状,以及死前倍受虐待的模样,解裁春心中不免无限唏嘘。可该办的事,依旧一件都落不下。
同情、怜悯,丰富的共情出自缅怀之心,除了给生者徒增安慰外,与既定的现状并无奏效。
“甘驱霖,你有何冤屈、仇怨,尽管报上来。我——”解裁春及时改口,不主动担负他人的因果。“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会替你报仇雪恨的。”
甘驱霖挠挠脸,“我没有什么冤屈呀。”
身体虚弱,处于离魂状态的白慈溪道:“什么,你没有冤屈?我都要被整得六月飞霜了,你跟我说你没有冤屈?”她恶狠狠地指向解裁春,“你还记得她是谁吗?”
“记得,暖姑娘。”身世好可怜的,他记得,她还有一个母亲。
甘驱霖一脸正色,“暖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你的母亲呢?你报复完那群乡村恶霸,狠揍了一顿四姻九戚了吗?”
他刚要活动手腕,帮忙涨涨士气,忽觉现今的状态不允许,蓦然沮丧起来,“可惜我现在已经不能为你报仇雪恨了。”
你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就好啦!白慈溪强烈谴责解裁春,“唉——你还撒谎!”她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别打岔。”
解裁春可没功夫把金贵的时间,留在跟人拌嘴上。嘴皮子功夫再溜,也得行动上见真章。她察觉不对劲的地方,搜根问底。
“你生前记忆保留到何时?和我、费清明分别过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别怕,且一一道来,现儿个没什么再能危害你的了。你的同门都在。”
甘驱霖听着她婉转似黄莺的悦耳安抚,人环视了一遍周遭。
同宗子弟东倒西歪地昏睡,怎么不算一类在场?
至少人到了,心意就到。
要出啥子事故,大家能热热闹闹地一起垒一座乱葬岗。
暖姑娘仍旧那么谐谑。说起话来,妙趣横生。漫天放纸鸢似的,没一句着调的,却能哄得最桀骜不驯的剑修们,极具耐性地听上一整天都不腻烦。
甘驱霖感怀着,讲述起和他们两人分别后的事。
“我沿着景别溪的流向,走走停停。有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向我问路,我指完路,和人相谈甚欢……”
修士的生命力是一盏如豆的灯,朝点而夕灭。
丹霞峡每个大型门派,都会替入门弟子点上一盏长命灯。寓意长命不衰,万古长青。
无奈美好的向往经常与凄惨的现况背道而驰,宝塔里供奉的灯盏明明灭灭,生前的喜怒哀乐,在身死一刻,戛然而止。努力回忆着前尘往事的甘驱霖,说到一处,卡了壳,咕哝着重复了一遍,“我们相约一起去……”
“去哪里?”解裁春追问。
魂魄反应如此激烈,想来是去的地点有问题,或者去的路上出了问题。
只要问出地址,派人从出发地点启程,沿着目的地一路行走,再扩开范围搜索,寸而度之,至丈必差又如何,投入大量人力排查,长此以往,就算幕后之人有心毁尸灭迹,也能搜寻出一二点痕迹,案发现场就跑不离。
与甘驱霖交谈的人同样可疑,帮凶、罪犯二择一,除开这二者之外,仅是一个无辜的问路人概率实在太低。
“去——”甘驱霖言谈中的卡顿愈发明显,最后连成了絮絮聒聒的噪音,“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与生前别无二致的魂体,浮现灰色雾气。那些灰雾接二连三,连点成线,吸附在他的灵魂之上,重现他生前受到的折磨。
他的四肢依次放血,手筋、脚筋全被挑断,勾出来。
从胸腔开膛,掏出五脏六腑清洗,往掏空了的胸腹注入流质物,灌得满满登登,再用粗糙的针线,一针针重新缝合完整。
从甘驱霖死命挣扎,又挣脱不开的表现来看,下手之人要么内心畸形,喜爱观赏人痛苦的情状,要么对基础药理一窍不通,连麻沸散都不给上。
单基于剑修强体、耐损耗的方向研磨。
他的四肢被砍下来,剜出双眼,削掉鼻子,拔去舌头,割断双耳,一整个做成了人彘。再捣鼓研究透底后,挨个给它缝补回去,等到还剩下两颗眼珠子还没安装好,倏而终止。
估计就是这个时辰,梅自洁到了。
或许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或许是独来独往的剑修习惯单打独斗,没有呼叫同门支援的梅自洁,满腔义愤,与行凶者展开激烈交战。
不敌,携带师弟的尸体,开启传送阵法,落荒而逃。
什么是一语成谶?这就是一语成谶。
当初和甘驱霖初相遇,解裁春就思虑过,落花峰弟子性情不改,难免要摔个大跟头。如今跟头是摔了,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重。
叫他们没有办法再吸取教训,发荣滋长。
身亡命殒,就此沦殁。终结了往后的所有可能性,要一切有迹可循的脉络鸣金收兵。
是横亘于广阔地表之上,璀璨苍穹之下,万物自化的公平。纵使能因个人富贵、门第荫蔽,苟延残喘,争取多活个十来年、数十来年,也终究逃不过地府阴差的追捕,迟早要到阎王殿那报告。
逃不了,躲不掉。大概就是身为人这类生物最后的终点。
不怪乎修真之人卯足了力气要求长生,觅大道。生时纵能长相守,死后全部烟消云散。生带不来,死带不去。轻飘飘跨过一个界限,就立刻要人一无所有,清空了早前数十年如一日的积累。
越眷恋越贪心,越留恋越舍不得,下到平头百姓,上到帝王将相,有人拜神求佛,有人寻访仙山。炼制丹药,开坛作法,只为了能够延长短暂的寿命,何况欲与天公比寿数长的修士。
“停下,别再为难自己继续回忆。”
遭受过的经历不胜其苦,大脑才会为了保护心灵,强硬地抹去这一段记忆,好在死后保持住魂魄的纯洁性,而不受怨念污染。使得亡者世上逗留,徘徊着,久久不去,贻害了轮回之路。
强迫精神受到冲击的被虐杀者,强行回忆,是一种变相的虐待。
解裁春一张符咒贴在甘驱霖额头上,吸收光魂魄周边依附的怨气,魂魄又变回干干净净,无损无害的模样。
而后黄色符咒渐渐变黑,直到完全漆黑,无火自燃。青蓝色的火焰并无热度,在掌心徐徐燃烧,像握着一块冻人的冰块,要人无端地遍体生寒,随后在她手中变成火烧过的余灰。
“辛苦你了,就此安息吧。”
“啊,把我搞得半死,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体温急速下降,冻得瑟瑟缩缩的白慈溪不乐意,“别以为拉我来开大戏,你就摆脱了嫌疑,也可能是你明知师弟的状态,故意跟我演戏。”
“你既然有本事召来师弟,为何不召一召自洁师妹?我们几人对簿公堂,一五一十看清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被累及无辜!”
“你当召魂是市场上买白菜,强卖就有人买?”
解裁春被白慈溪这一遭逞口舌之快逗乐了,“要满足的前提条件之苛刻,须得在魂魄脱离肉身七日之内,与放血者短期之内有挂钩,且被召唤者还留有一线灵智。”
“就算勉强召成功,有损招魂者阴德不说,对放血者损伤极深。你一个勤加修炼的剑修都去掉了半条命,那接下来要换谁呢?”
“你……我……”白慈溪说不出个一二。
解裁春拍打她后脑勺,对犟脾气的人果断上手比较快。
“甘驱霖尸体、灵魂都在人间世,我方可唤来。梅自洁都被带上山去了,丹霞峡和人间世是泾渭分明的两大地界,我要有通天之能,还用得着受这委屈,为自己辩清白?不如就地飞升。”
问道宗的人对他们苏尔奈的期望太大了吧。
“请二位姑娘不要为我而争吵。”不大习惯人与人争执的甘驱霖,诚恳地提出建议。“你们干脆拔刀打一架。”
不愧是直来直往,以武力论高低的剑修。
“呃,你怎么还没走?”解裁春脱口而出。她光顾着训人了,没留意到甘驱霖的残魂在凡间盘桓。
“要走哪里去?”甘驱霖腼腆地低下头,“我能感觉到,我和两位姑娘身上各自有着不小的挂碍,恐怕要耽误姑娘们一段时日。”
这不,正在愁苦要跟着谁为好。
被魂体缠身的人,轻则被吸收阳气,体虚抱病。重则离魂夺舍,一命呜呼。
请神容易,送神难。她学艺不精,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解裁春捂住嘴巴,就像课堂上老师点名时,台下战战兢兢,生怕被选中的学生。就看甘驱霖缠的人到底是她还是白慈溪。
显然,白慈溪和她抱有同样的想法,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