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竹问于大夫去哪里。
阿致道:“今日中午他走了。”
叶梦竹捏紧拳头,锤在墙上:“这个狡猾的狐狸!竟然想要独吞!”
墙上的青苔留下个拳头印子……
阿致忽然意识到,于初禾突然要走,就是因为看了信,得知师姑真的找到了,还赶来了。
只是不知道这姑侄俩有什么恩怨,一个怕得要死,一个气得要死。
这时,暗卫拿来一袋银钱,阿致给叶梦竹作为补偿。
叶梦竹打开袋子,粗略看了一眼,又在手心掂量掂量,翻个白眼:“打发叫花子呢?”
这银子已经不少了,尤其是都没用得着叶梦竹出手。
只是对比于初禾获得的孤本,叶梦竹这一点银子远远比不上。阿致没有多辩解,叫邬春荣又拿了些银子来,推给她热茶喝一口。
叶梦竹不喝,多拿了些钱,仍是有些看不上,撇了撇嘴,但好歹是没有再翻白眼了。
阿致道:“天要黑了,叶大夫不如在这里过一夜再走。”
“不必。”叶梦竹一个转身,健步出门去,取了门口的缰绳,翻身上马,戴上帷帽,一气呵成。
阿致见她如此固执,知道多说无益,于是也转身往院子里去。
叶梦竹叫住她:“你。”
阿致回头,看着她。
叶梦竹别扭地努努嘴,朝着门口的大道:“我那师侄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锲而不舍的。
阿致抬手随便指个方向,她其实也不知道。
叶梦竹刚掉转头,被一辆马车拦住。
是楚楚和邬春荣回来了,楚楚身上还穿着白色的孝服。
邬春荣先下车,然后扶着楚楚弯腰下来。
马背上的叶梦竹伸手撩开帷帽的帘子,皱眉看着两人下车,又看着楚楚进到院子里去。
邬春荣则看了一眼叶梦竹,从后门去安置马车。
阿致伸手拉过楚楚的手:“怎的穿了这些袄子也还是凉?”
楚楚摇头,头靠在她身上。
“咵——”
阿致回头看大门口,叶梦竹从马背上下来,脱下了帷帽,礼貌对阿致道:“天色已晚,我先在这里住着。”
·
晚上,陆昀峥回来,阿致便说了于大夫和叶梦竹的事。
陆昀峥失笑。
“怎的了?”阿致问,“为何这于大夫怕师姑怕成这样?你若是知道,快些说。”
她伸手抓他的胳肢窝。
陆昀峥皮糙肉厚的,压根不怕,反手抓回去,抓得阿致缩在他怀里,笑成一团,捶了他胸口一顿,他才住手。
原来,一开始阿致和希君中毒后,陆昀峥请来于初禾,给出的报偿是那孤本的前半部分,如果能救人的话,后半部分也归他。当然,于初禾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也解不了毒,但他舍不得那后半部分,便坦白说自己师姑可以救人,但是若找到师姑解毒,他必须能得到后半部分的手抄。陆昀峥答应了他,并且写信允诺叶梦竹那本传说中的孤本。
后来,阿致的毒解了,寻找叶梦竹的暗卫却一直没有音信。于是,陆昀峥便先把整本书给于初禾看,让他抄。
只是没想到,叶梦竹提前送来的信,让于初禾直接溜之大吉,带着唯一的孤本。而叶梦竹只能无功而返。
“我看叶大夫是打算连夜追击师侄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楚楚就不走了。”阿致有点担心。
陆昀峥抱紧她,亲在她额头上:“时间不多,别总是想别人的事情,多看看我。”
阿致踮脚,捧着他的脸颊,亲他的嘴唇,笑着道:“满心满眼都是你。”
·
天还没亮,阿致就起来了。
今日要给美娘火化。
她先是叫邬春荣和厨娘准备早饭,接着去叫楚楚起床。
阿致穿过后院,于大夫那间房里一片漆黑。这间房给了叶梦竹,看来她还没有起床。
阿致推开楚楚的房门,楚楚穿好衣服坐在床沿,被子叠得好好的,叶不知道这丫头睡过了没有。阿致伸手轻轻拂过她的额侧,随即牵着她的手去前厅。
路过后院时,叶梦竹从里面打开门,脸色晦暗不明。
阿致心里一咯噔,牵紧了楚楚的手。
·
这叶大夫十分古怪,且古怪的地方不止一处两处。
吃早饭的时候,叶梦竹特意坐在了楚楚旁边,问她年岁几何,自小在哪里长大的。
楚楚诧异地抬头看她,又转头看着阿致。
叶梦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长叹一口气:“没听你吭过一声,这孩子怎么就跟个哑巴似的。”
一旁的楚楚睁大眼睛,鼻头红了。
阿致示意楚楚继续吃饭,转而对叶梦竹道:“叶大夫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问问罢了。”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
终究,叶梦竹忍不住:“这小姑娘为何戴孝?”
阿致道:“自然是家中有人去世了。”
“谁去世了?”
阿致反问:“叶大夫打算什么时候走?”
叶梦竹把筷子放下:“用不着你管。”
“你住在我家里,你说用不用得着我管?”阿致笑着怼回去。
叶梦竹嘴巴嗫嚅半天,道:“我暂时不打算走。”
这……
阿致还没开口,叶梦竹把昨日收的一袋子银子拿出来,摆在桌上:“吃住的钱,够了吧?”
“这……”阿致面露难色。
叶梦竹把另一袋子的银子也掏出来:“这样总行了吧。”
叶梦竹又把空空如也的广袖给她看,真的没有了。
阿致打量她的脸,示意邬春荣把银子收起来:“只能在这里住三天。”
“好。”叶梦竹十分爽快。
吃完早饭,要去义庄,阿致带着楚楚坐马车,邬春荣在前头赶车:“夫人,那叶大夫一直在后面跟着。”
叶梦竹骑马跟在后面,不仅不远。
“先别管她,咱们把该办的事情办了。”
该办的事情是要火化美娘的遗体,由义庄的人帮忙处理,他们只需要在一旁悼念。
问题就是,到了义庄之后,阿致发现叶梦竹握着一把匕首,偷偷撬棺材板呢。
·
阿致大喝:“你做什么?”
叶梦竹浑然不在意,继续咬牙撬棺材板。
阿致立刻叫邬春荣去拦住她。
叶梦竹抽出匕首,对着邬春荣的脖子:“想死?”
邬春荣哪儿敢啊,前些日才死里逃生,这时候赶忙双手捏住自己的脖子,慢慢退后一步。
阿致撸起袖子,拉开架势,和她过招。
这叶梦竹在江湖上行走,自然是有些拳脚功夫的,但她没料到阿致一个夫人,竟然身手如此好,几下就抢了她手中的匕首。
邬春荣趁乱过来,反手剪着叶梦竹的双手:“夫人,接下来怎么办?”
“绑了。”阿致拿着匕首,呼呼喘气,弯腰检查棺材周围的刀痕。说真的,要是以前,她三两下就能解决了。只是前些日她中毒太久,现在身体都只恢复了六七成。
“你听我说。”叶梦竹奋力挣扎,但怎么挣扎得过一个男子呢,她对阿致道,“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阿致直起腰来,看着她,看她能编出个什么故事来。
“这棺材里的女子,是我的亲妹妹。”叶梦竹方才已经看过牌位,得知死者是楚楚的母亲,“她的生辰与我被楼烦人掳走的小妹一样。”
阿致沉默地看着她。
叶梦竹因为挣扎,满脸通红,她两眼炯炯地看着阿致:“许多年前我的小妹才六岁时被人掳走,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她,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检查里面这个人是不是她,不然我死不瞑目!”
邬春荣有些愕然,他看着阿致。
阿致示意他放手。
叶梦竹整理衣领:“我为了找寻小妹,甚至去过楼烦,听说她又回到了保宁一带,我便在这附近游走,期望有朝一日能找到她。”
“怎么信你?”
叶梦竹从脖子上套出一根红绳挂着的玉玦,这玉玦的边缘是碎裂的口子,她道:“楚楚脖子上挂着的玉玦,和我的能合成一块。”
正好楚楚站在门外偷听,她看到叶梦竹的那半块玉玦,激动地掏出自己脖子上的另一半玉玦。
楚楚主动走过去。
叶梦竹蹲下来,两人手中的玉玦,正好合成了一块。
楚楚握着两块玉佩,眼睛大睁,眼泪滑下来。她对阿致打了个手势,这是她娘给的。
这种简单的手势,叶梦竹目瞪口呆。得,这孩子还真是个哑巴。她轻轻拍自己的嘴巴,竟然当着孩子的面戳她的痛处,以后可怎么相处呢?
阿致如今也懂一些了手势,但还是有些谨慎:“玉佩不能说明什么,你还有什么证据?按你说的,你从小与妹妹失散,你不知她的长相,撬开棺材又有什么用?”
叶梦竹激动起来,手放在自己左边肩膀背后指着:“我小妹,这里,有一块胎记,青色的,巴掌大小。”
楚楚眼睛亮起来,她朝阿致疯狂点头。
关于胎记这一点,阿致还真不知道。美娘的尸身放置在义庄后,擦洗和换贴身衣物,都是楚楚执意自己一个人做的。当时阿致不理解,但也同意了,仅仅帮着楚楚给美娘把寿衣穿上。
阿致问楚楚的意见,是否愿意在火化前打开棺材。
楚楚答应了。对于她来说,失去娘亲,就像是失去温暖巢穴的幼鸟,她希望叶梦竹真是自己的姨妈。
·
“我小妹是怎么死的?”叶梦竹打开棺材,看到那过于苍白清灰的面孔,皱起眉头。
“我被楼烦细作围攻的时候,美娘为了保护我,而——负伤失血过多。”阿致喉头哽咽。
叶梦竹紧紧盯着阿致,许久才挪开目光,她翻开美娘腰身上的伤口,看过伤口后 ,才检查美娘的左边后肩。
美娘的肩膀上确实有一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
叶梦竹说的是真的,美娘真是她失散的小妹,只可惜寻找多年,再见已是天人永隔。
叶梦竹悲从中来,抱着美娘的尸身放声痛哭。
为了避免错过吉时,在义庄的人催过一次后,阿致打断她的哭泣,要将她拉开。
这么一拉扯着,叶梦竹抓到了美娘背后的伤疤。
阿致也看到了,那是触目惊心的伤疤,一条条的,纵横交错。这应该是鞭痕。能留下这种印记,可想而知,美娘是被打得有多狠。
叶梦竹疯狂去检查美娘背后的皮肤,没有一块完好的,手臂上也是。都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很难想象美娘曾经经历过什么。在这一刻,阿致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美娘和丈夫江善守的感情已经破裂,还要那般留恋与感激。和地狱相比,江善守对美娘曾经的好,哪怕只有一滴水那么多,美娘也会感恩一辈子,永远不会怨恨。
阿致的视线渐渐模糊。
叶梦竹哭得愈发撕心裂肺,楚楚则沉默着上前,帮美娘把衣裳裹好,盖住那些伤疤,靠在陌生的亲人身边,哀哀哭泣,这是第一次,阿致才知道楚楚是可以发声的,只是那样的破碎。
阿致抹了一把眼泪。
叶梦竹突然站起来,一把擦干眼泪:“我那妹夫呢?他为什么不来,死了吗?”
她目光就像要杀人一样。
阿致问她要做什么。
“我要问问他,这伤都是怎么来的。”
阿致道:“你是大夫,应也能看出来这疤痕都是陈年旧伤,是幼时所受。据我所知,江郎和美娘感情不错。”
她也没有听说过江郎打美娘,美娘那次落入石灰坑,完全是意外。
叶梦竹还是不服气,要去找这个江郎。
阿致叹口气:“他们和离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楚楚,楚楚——你在哪里?”门外江善宇闯进来,腿软得不行。
他听人说在大街上看到了楚楚,就以为楚楚和美娘都想通了回来了。他便决心往后好好过日子。可是一路追到义庄来,他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想。
果然,他还没看到义庄里头的棺材,远远看到穿白孝服的楚楚,一个大男人,立时坐在地上哭起来。他的美娘哎——
这世上,好梦已碎、难圆。
这哭声吸引了不少人远观。
江善守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踉踉跄跄,就像是醉酒的人。他一步步靠近棺材,靠近叶梦竹怀里的那个穿黑色寿衣的女人,越发看清楚她的身形、发髻,他的步伐越来越小,离着半丈的距离,再也不敢往前一步,轻轻摇头,满脸都是眼泪。
楚楚站起来,看着父亲,父女俩对站着流泪。
江善守彻底疯了,他转身抓住阿致的领口,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抬起拳头:“我让美娘跟着你,你就这样让她——这样了?”
那个“死”字死活说不出口,就像是被喉咙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