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善守看来,阿致就是杀人凶手,应该偿命。
阿致的脖子被他刮伤了一道血痕。
邬春荣过来,捏住江善守的拳头,怕他伤害了阿致。
江善守不肯松手。
阿致道:“美娘是被楼烦人杀死的。”
江善守如同被人打了一拳,突然呆愣愣,站在原地,手头的劲也送了,阿致整理好衣领。
下一刻,力道充足的一拳,把江善守打倒在地。
江善守躺在地上,他鼻孔流出许多血来,用手胡乱擦了下,弄得到处都是。
叶梦竹捏紧拳头,怒喝道:“是不是你虐待了美娘?”
江善守什么也没说,就是一个劲流泪,用两手捂着。
楚楚拦在父亲面前,对叶梦竹拼命摇头。真的不是她父亲打的。
叶梦竹这才愤愤放下了拳头。
过了好一会,江善守从地上费力地爬起来,走到棺材前,这才好好看一眼美娘,去牵美娘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满是脏污血渍,换了一只手。他送她离开时,她说放他自由,画面历历在目,却已是天人永隔。
“美娘是我的妻,她的尸身我来处理。”
“不可。”
“不行!”叶梦竹和阿致面面相觑。
“这是我的家务事,由不得你们说三道四。”江善守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娘安详的面容。
阿致率先道:“美娘临终之前叮嘱过,她不愿意葬在保宁,不想下辈子有纠缠。”
江善守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阿致,又转头看着美娘,两行清泪滑落,不禁嗤笑起来:“好——好!你竟是如此决绝。”
她说放他自由,她就真的放手了,再也不打算回头。
正好义庄的小工再次来催,阿致便安排江善守帮忙抬棺去火化。
火化的时候,他们远远看着。阿致看到抽噎的楚楚,伸手摸了摸她的肩膀。阿致想起幼时给母亲下葬时,合棺之前,她才意识到,“死亡”的意思是,再也见不到了。
见面,也是一种恩赐,但我们很难意识到,甚至当成理所当然。直到被剥夺再见的权利时,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么真实。
江善守的眼眶都红了,他亲手去给美娘装的骨灰,喃喃自语:“我知道你嫌弃我。就让我帮你做最后一件事。”
江善守抱着骨灰坛回来,骨灰先放在义庄,让各人上香。
江善守牵着楚楚:“你们打算把美娘带去哪里安葬?”
楚楚望着父亲,轻轻拉扯他的袖口,对他打手势,她会将母亲火化后带到长安去埋葬,不要担心。
江善守皱眉,蹲下来,用力捏住她瘦弱的肩膀:“长安?楚楚你也要离开我去长安?”
说完,江善守怒起,将楚楚抓着护在身后:“你凭什么带走楚楚?”
“这对楚楚是最好的。”阿致道。
江善守不肯给,死死抱住:“楚楚不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可能用心照顾她?”
“我答应过美娘,就会做到。”
江善守低头对楚楚道:“听爹爹的话,不要去长安那样的销金窝,那里压根没有什么好人。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你亲爹更疼爱你。”
楚楚摇摇头,打着手势跟江善守解释,致姨对她很好,没有亏待。
江善守愈加愤怒,捏着女儿楚楚身上的衣领。是了,他的女儿第一次如此体面、干净,怎么可能不受别人的蛊惑呢?
江善守再次变得癫狂,将楚楚一把抱在怀里,转身要往外走,这是在抢人呐。
阿致还没来得及出手,叶梦竹已经拦住了江善守,从他怀里抢夺楚楚:“我是楚楚的大姨,我们才是有血缘的一家人!她就该跟着我。”
这两人一人抱孩子胳膊窝,一人抱孩子膝盖窝,使力往两边扯楚楚被拉扯得哭起来。阿致在一旁大声喝止,这两人抢红了眼,压根不管不顾。
阿致冷冷地道:“干脆把楚楚一刀两断,分你们一人一半,好不好?”
江善守和叶梦竹同时顿住,但手上还抱着楚楚不放。
阿致看着江善守,江善守抿紧嘴唇,慢慢松了手。
阿致示意他出去借一步说话,到了外面拐角处,这里是个风口,没有人迹。只有叶梦竹紧紧抱着楚楚,站在远处的门廊处,看着他们。
阿致问他:“你是真为楚楚打算?”
“当然!”
阿致又道:“美娘不是中原人,你早就知道了吧。”
美娘是细作,隐蔽再好,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再则美娘身上有那么多的鞭痕,不像一般被虐待的结果。与美娘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江善守不可能不察觉。
果然,江善守的脸唰地白了,嘴唇颤抖:“你……为何这样说?”
阿致又道:“我说美娘是被楼烦人杀死的,你毫不意外,立刻就接受了,这便是破绽。”
江善守呐呐道:“这与我女儿有什么关系?”
“你好好想想,倘若有朝一日,美娘的身份被人发现,楚楚跟着你,你能怎么护着她?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入教坊司、为奴为婢,一辈子都毁了?”
江善守终于没有再说话,默默回去棺材边上,看了一眼美娘,抱着楚楚,父女俩大哭一场后,交代她听致姨的话便走了。
楚楚从义庄的小工那里拿来一幅画,冲出去,追上了父亲,将那幅画递给父亲。
阿致远远地看着,江善守打开那幅画,画中依稀三个人依偎着。江善守抱着那幅画,弯腰号啕大哭。楚楚抱住了他的头,在大风之中。
阿致拿帕子擦了擦鼻子,楚楚这孩子确实是聪慧的。之前听画工说给美娘画了好几幅画,以为是小孩子思念亡母,没想到还给她父亲留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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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叶梦竹眯眼看着远处,父女俩哭成一团,“能叫他放开楚楚。”
她原本以为,身边这小娘子不过就是攀附着侯爷生存而已,没想到她竟如此有手段,三言两语就让江善守那样冲动执拗的人冷静,甚至说服他放弃了亲生的孩子。
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阿致淡淡笑了:“你若是愿意对楚楚放手,我便告诉你,怎样?”
“做梦。”叶梦竹双手抱在胸前。
楚楚送走父亲,刚一过来,叶梦竹便蹲下去,挤出大大的笑容:“楚楚,和大姨走吧。”
楚楚看着她,有些迟疑,看着阿致。
叶梦竹将她的手一扯,让她看着自己:“大姨我医术了得,只要你跟着我,我便会把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
“嗯,楚楚要是不跟着大姨,大姨就不会传授所学了。”阿致在一旁打岔。
叶梦竹对她翻了个白眼,继续对楚楚笑道:“大姨找了你娘亲这么多年,一定会对你好的。你要星星我都会摘给你。对了,我带你去苗疆拜高人为师,如何?现在开始学,能比别人更早成为神医,名扬天下。”
阿致过去,牵起楚楚的一只胳膊:“你口口声声说会对楚楚好,口说无凭,证据呢?”
“这需要有什么证据?”叶梦竹冷哼一声,“让楚楚自己决定到底跟着谁。”
楚楚确实有些犹豫不决。一边是母亲托付的致姨,一边是刚找来的亲大姨,难选。
“你根本没有权利和我争。首先,楚楚还年幼,根本没有决断的理智;其次,美娘临终前已经将楚楚托付给了我,那么决定权就在我手上。在楚楚成年之前——”
“你都不是她亲人,你敢打包票能照顾好楚楚?”
阿致伸手示意她停:“在楚楚及笄之前,没有人可以从我这里带走楚楚。至于你问能不能照顾好楚楚,我这些天对楚楚的照顾,自认为没有什么不足之处。”
阿致这一番话,点醒了楚楚,她拉着致姨的手,急忙打手势,她喜欢致姨,尤其是希君,她希望能和希君一起长大。现在吃得饱穿得暖,过着前所未有的好日子,她很感恩致姨的照顾。有时候,她希望母亲在世的时候也能享受这样的好日子就好了。
叶梦竹也拉住楚楚:“你别轻易相信别人,这些天她不过是演的,有谁能演一辈子,对别人的孩子好呢?”
阿致笑了:“这世上亲爹妈都不一定对自己孩子好,大姨也不一定。倒是请叶大夫好好想想,你这三十多年独身奔波于江湖,真的知道如何照顾一个孩子吗?还是让她跟着风餐露宿?”
叶梦竹挺直胸背:“不会,我可以学。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致笑道:“难得叶大夫对楚楚一片真心。既然我们两不想让,不如叶大夫跟着我们一起去往长安。”
叶梦竹这才明白她的狡猾用意,有点犹豫:“要去长安?”
“怎么,亲大姨的爱如此有限,去长安都能难倒你?”
“那倒也不是,只是……在长安,我有个仇人。”叶梦竹叹一口气,想通了,“既然楚楚要去长安,那我便跟着一起吧。曾经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母亲,让她受了那么多苦,往后我一定尽心尽力,弥补对你母亲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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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吹灯歇下了。
这一晚,陆昀峥回来早了些,第二日天不亮,阿致就要带着一行人离开保宁城,去往长安城。
这一路迢迢,少说也要走大半个月。
安全是最重要的,陆昀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多调配两个护卫。”
阿致没有拒绝。他们这一队,妇人带着两个孩子本就危险,还有王阳没法出手保护。以防万一遇到山贼,还是需要的。有了贺忠下毒的那个事,阿致便更小心了。
“回府里了,你就直接找张羽,让他安排。”
阿致睫毛眨了眨:“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陆昀峥低头看她。
阿致避开他的眼睛:“我们先在外头租个院子,等你回来再说。”
她躺在他的胸膛,在他下巴蹭了蹭。这些天他太忙了,都没有时间刮胡子。
她在他怀里扭动,陆昀峥火气上来,将她按住,俯身压着她。
阿致的青丝散落在枕头上,她倏忽想起了六年前,她和陆昀峥成婚之后,从边塞回去长安城,在那个客栈里的晚上……
阿致抬头,亲了他的喉结。
陆昀峥嘴角翘起,埋在她颈间。
他的胡渣细细密密,扎得她有些痛。
陆昀峥凑过来,堵住了她的嘴。
被帛起伏,帐幔晃动。
终于,一切归于寂静。
陆昀峥抱着阿致,他说:“等我回来就成婚。”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实在沉重的话题。
没有陆老侯爷给的通婚书,他们始终不是正经夫妻。
阿致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次不用别人同意,我自己决定。”陆昀峥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阿致,我从来没有放弃你,我派暗卫保护你,是因为要等着我可以自己作主,接你回来。”
他过去几年的隐忍,就是为了夺取功名,自立门户。只是没想到,接她回家之前,他失忆了。
“我相信你。”阿致挤出一丝笑,“那你可一定要回来,活着回来。”
“你再等我一段时间,不会太长。”陆昀峥看着她的红唇,大拇指在唇上轻轻摩挲。
幸而楼烦这一战并不难,他们大有优势。
“我可以再等你一年两年,但是不要再让我等五年了,阿峥。”阿致看着他的眼睛,笑容里带着苦涩,“还有,不要再失忆了。”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额头相抵。
阿致的手指轻轻抚在他的颈间,跟着他的喉结轻颤。
其实,她希望他赶紧记起来过去所有的记忆。
他始终没有记起来的记忆——关于那一百金的争执,便是他最难以接受的部分吧。阿致想。
黑夜中,陆昀峥说:“阿致,我不在长安,无论谁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等我回来。”
“知道了。”
“我怕你又跑了。”陆昀峥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变成笼子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