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陆昀峥打马回来,鹿皮大氅上带着一身的夜露和寒气。
他侧头往左边的前院看了看,熄灯了。
邬春荣也看了看乌漆麻黑的前院,道:“侯爷,小娘子刚睡下了。”
陆昀峥点头,将马鞭交给邬春荣。邬春荣关上大门,把马匹牵去后院。
陆昀峥大步往后院走。
“吱呀——”是刺耳的开门声,来自前院。
陆昀峥刚抬头,脚步已经到了近前。来人提着一盏灯笼,灯笼里的幽幽灯火照在她裙摆上,她问:“你故意避开我?”
不问清楚,阿致实在睡不着。
陆昀峥点头,看着她单薄的衣裳:“是。”
“为什么?”
“是我的问题。”陆昀峥低头。
“你的什么问题?”阿致扬起头来看他。黑夜中,淡淡的火光照着他的脸。
陆昀峥没回答,将自己身上的大氅接下来,披在她身上:“小心着凉。”
黑色大氅有些重,压在她的肩头直往下滑。
他的指尖干燥而温热,划过她的脸侧。大氅包裹着,她立刻就暖和了许多。
阿致伸出另一只手来,按住颈口出的系带,望着他,他脸上是军中忙碌过后的疲惫。
她心中不忍,道:“你若不想与我同桌吃饭,大可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陆昀峥低头看她的脸,在灯火中是柔和的:“今晚上临时有要事商量,只能派人回来说一声,你不要多想。”
这是他主动解释了。
阿致鼓起两瓣嫣红的嘴唇,唇角上翘,道:“既然还要一起吃晚饭,那你明日早点回来,我做你最爱的栗子糕。”
陆昀峥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面前的女子。
阿致看着他的脸,笑容慢慢融化。
“已经找到王阳,他赶来保宁还需一个月。”陆昀峥说,“他来之前,你带着希君去另一个院子住。”
“你是要把我送走?”阿致双眼圆睁,随即冷静下来。
陆昀峥点头:“我会让人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
这是通知不是商量,阿致很清楚。她退后一步,将身上的大氅归还给他:“不用你安排,我有其他计划,后日我自己搬走。”
陆昀峥没有伸手接那大氅,看着她身着单薄的衣裳,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阿致咬紧牙关,看着他,她不会问为什么。她很了解他,问了也没有答案。
·
第二日中午,陆昀峥回去拿印章,正看到希君在院子里背书,后背挺得很直,摇头晃脑的。
陆昀峥想起昨晚上那小兵说的话,仔细看希君的眉眼。
像他吗?是像的。眼形一样,眉毛一样。可是……
“陆叔叔,你回来啦。”希君终于抓住他,立刻撒娇要抱抱,还要给陆昀峥背书。
希君坐在陆昀峥怀里,一下子背出了十句,然后双手像捧水一样并拢,伸到陆昀峥脸跟前。
陆昀峥不解地看着她,将大手覆盖在她手心上。
希君摇头,将双手抽出来,再次捧水一样并拢摆在他面前,两眼亮晶晶的:“之前说好了,背一句就是十文钱。十句就是一百文钱。”
陆昀峥哈哈大笑起来,揪着她的小鼻子:“你这小丫头,原来在这里等着坑我。”
“怎么是坑呢?之前是叔叔你自己答应的。”希君一本正经地道。
陆昀峥伸手到袖子里摸了摸,摸出十文铜钱来:“叔叔现在没有那么多钱怎么办?”
“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希君撅起嘴来,双手抱在胸前。
陆昀峥想了想,从胸口摸出一个小东西,摊在手心:“用这个抵账如何?”
“金叶子?”希君惊呆了,她立刻抢走那小小的一片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就要这个。”
远远的,阿致从后厨过来,看到陆昀峥坐在石凳上,怀里抱着希君。父女俩不知道在说什么,十分激动开心。
陆昀峥抬头看到阿致,随即凑到希君耳边小声道:“你阿妈要来了。”
希君立刻将那金叶子塞到了自己胸口,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大喊:“阿妈!”
阿致走过来,伸手去牵希君:“别耽误陆叔叔的时间。”
希君扭啊扭,从陆叔叔的腿上下来。
“不妨事。”陆昀峥挺喜欢和希君玩耍的,他看着希君的笑容,自己的嘴角也忍不住上翘。这几天,只要回家看到希君的笑容,他在军营里那些让人疲惫的事,能立刻忘掉。
“我还有事。”阿致牵着希君离开,希君揣着自己的书,三步一回头,看着陆昀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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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妈,我们又要搬家了吗?”晚上,希君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嗯。”阿致重新换了蜡烛,将所有的行李、衣物都整理好,打包成几个包袱。所幸她到这里也没几天,行李仍旧不多。
希君的小手摁着枕巾,问:“那陆叔叔要和我们一起搬家吗?”
阿致把整理好的包袱归置起来:“只有我和你搬家。”
“可是我们在这里住着不是很开心吗?为什么要搬家呢?”
阿致坐到床边,伸手轻轻摸女儿的额角:“希君,再怎么样,也要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不能总是仰赖别人过活。这里再好,不如阿妈自己去开个铺子挣钱。”
今日白天,阿致找了个房牙,将之前看中的一个铺面定下来了。那个铺面和医馆在同一条街,曾经最大的缺点是离陆昀峥这处院子太远,现在成了最大的优点。
希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致伸手扒开她的枕巾。
希君连忙抱住阿妈的胳膊,急得直冒汗:“阿妈你做什么?”
阿致抽手:“明日搬家,你那小金叶子不带着,能安心么?”
被发现啦。希君调皮地笑了笑,自己掀开枕巾,从枕头里的小缝抠出一片金光闪闪来,她放在阿妈的手心里,按了按:“阿妈,你帮我收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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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下午,阿致准备好马车,将行李都塞在马车上,正要离开时,邬春荣过来了,抱着一大堆被褥什么的,一路吭哧吭哧跑过来:“小娘子等等。”
他将这些被褥塞进马车里,气喘吁吁:“小娘子,你怎的没有将这些带走?”
“没必要,重新置办也简单。”
“小娘子你这完全没必要嘛。您看还需要什么,我现在去给您准备。”邬春荣抹去满头大汗,“侯爷吩咐了,您要什么东西,只管找我。”
原来他安排过了。不要白不要,阿致趁机提出许多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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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侯爷,小娘子还是如前几日一样,在面铺里清扫,没有可疑行径,也未曾与贺忠有所来往。”罗三抬头,看着陆昀峥的脸。
傍晚的霞光透入书房,陆昀峥脸上是一贯的冷肃:“继续派人盯着。”
罗三领命出去。小娘子离开后的第二天开始,陆昀峥便日日让他汇报进展,即使没有进展。
陆昀峥又叫住他:“多派个人,保证安全。”
安排完这些,陆昀峥伸手按着眉心。头昏脑胀的,干脆走出房间,去到外面看那粉色和烟灰色的云彩,搅在一起。
蓦地,他很想要去集市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找了两家铺子,陆昀峥随便选一家,吃了一碗面。
走到大街上时,天色还早,他便由着性子随便逛逛。没一会,他看到那东兴街三个字,他立刻停下脚步,抬头往前一望,果然,正好看到熟悉的身影。
阿致从铺面里出来,手上提着一担子杂碎泥土。自从定下这间铺面,她就忙得脚不点地。搬进来的当天,她先是把后面的小房间收拾出来,铺上干净的厚被子,晚上和希君住在里头,舒舒服服的。住下来的第二天,她又去请了师傅砌灶台、通水井。她这后院挺大的,足够另外设一个灶台,这样她可以将前边都作为厅堂。至于那口水井,井巴子出了点问题,还能勉强用,但阿致开面馆,这水井怎么着也得修好。这一连几天,师傅进进出出地帮忙,终于快完工了。她自己得了闲,则将后院前厅都整理了一番,舍不得请人来做,实在太花钱。
从铺面前厅出来时,阿致还在想,等再过两天,一切都定下来了,她还得去置办些锅碗瓢盆和食材,那她的面馆就可以开张了。
阿致灰头土脸地一抬头,正好看到陆昀峥,他眉头皱着。
两人的视线交错,随即都错开了目光。
陆昀峥站在原地,嘴巴张了下,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
阿致提着那一担杂碎泥土,往他身旁那个木板车走去,一边肩膀使力,整个人斜着很吃力。
那木板车专用来收集不用的垃圾,里头已经堆积了不少杂物。等到木板车满了,会有倾脚头过来处理。
陆昀峥三两步过去,从她手里抢过那担子。
阿致没有推脱,送出那担子,轻松地拍了拍手,看他毫不费力地将那一袋垃圾倒在木板车里。
陆昀峥过来,手中拿着担子,轻轻咳嗽一声:“我只是凑巧路过。”
阿致嘴里的那声谢谢咽下去,她笑着说:“我里头还有几担。”
陆昀峥二话没说,跟着她去到面馆里头,把剩下的杂碎都给清理掉扔出去。
果然,男人还是更适合做家务。阿致一个人须得半天做完的活计,陆昀峥来了大刀阔斧的一刻钟就完了。
正在后院砌灶台的师傅是个年轻小伙子,他这两天来往,都没见过有什么壮年男子,只见着阿致一个俏女人带着个幼女,便以为阿致是个带孩子的寡妇。直到方才瞥见前厅的那男子,他惊呆了。
前厅的男子身着衣裳明显能看出来是个军爷,还有不低头衔,那长相就更不用说了,虽说胡子拉碴的看着有些潦草,但是吧一脸的贵气,不像普通人家。就这样的军爷,见了阿致这样的老板娘,进到铺面里说干就干,吭哧吭哧的,丝毫不讨价还价,也不怕把手弄脏。反倒是老板娘年纪轻轻站在一旁,指挥他这里那里一通干活。
趁着陆昀峥出去的空当,那年轻师傅他凑过来打听:“老板娘,这是你丈夫?”
想想也是,如果没有个可靠的男人,孤儿寡母怎的有钱来买这么个铺面?听说这个铺面可是不便宜。
阿致不喜欢别人凑过来,但这年轻师傅总是没得个分寸,但又没有太过火,以至于阿致也不好说什么。
这时候,她看着门外男人的高大身影,抿着嘴唇,想了一会,轻轻点头。
看样子夫妻感情没有那么好啊。不过,人家名花好歹是有主的,年轻师傅作揖:“老板娘明日收尾。”
阿致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两碎银子给他:“这是今日的工钱。”
“好嘞,我去收拾下工具就走。”
阿致点头,她伸手招呼陆昀峥跟着去后院洗手。
水井已经修好了,她弯腰去提一桶水。
陆昀峥站在后院里,看着一旁背对着的年轻男子,伸手在地上捡了个松子,轻轻弹到屋檐上。不一会,屋顶上冒出个黑衣的蒙面人来,和陆昀峥对视后,他重新隐藏在屋脊之下。
陆昀峥的心终于踏实了。
那年轻小伙子识趣退出去。
一时间,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鸟站在枝丫上呱唧呱唧叫。霞光照在院子里,也照在阿致的脸上身上,一片粉色。陡然,陆昀峥想起了在密县的那一天,也是在她的面馆后院,她打水给他洗手。
陆昀峥问:“希君呢?”
阿致侧身,示意他往前头走:“她喜欢隔壁医馆里的一个药童,每日在医馆里玩。”
“医馆里病人多,让她少去。”
阿致抬头看着他,不耐烦地道:“外头天黑了,你早些回去吧。”
两人走到门口,正巧希君被那药童牵回来,她另一只小手上还拿着别人送她的破布娃娃。
希君隔着淡淡的夜色,看到陆昀峥,立刻甩开药童哥哥的手,伸开双臂扑过来,开心大叫:“陆叔叔,我好想你。”
陆昀峥伸手,将她抱起来,开心地转了两个圈:“叔叔也像你呀。”
对着希君,他的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希君哈哈大笑,双手抱着他的脖子,小脸贴在他的下巴上磨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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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昀峥打马回去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周围街道也黑漆漆的,只三三两两的屋子里透出些微的烛火。
他头顶一轮满月,快马加鞭,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冲破黑暗。冷风披面,他嘴角上翘,十分畅快。
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里似乎裂开了条缝,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涌出。
陆昀峥赶紧勒住缰绳,细细琢磨,方才那种即将想起重要之事的感觉再次消失。
自从失忆,他就像是困在了黑夜无人的街道上,一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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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几日过去,陆昀峥早早处理完军务,他打算去吃牛肉面,听罗三说,今日阿致的面馆开张。
走在路上,他才注意到,街边竟有个破旧的书斋。书斋里都是些陈年旧书,许多书册甚至都不全。
陆昀峥不自觉往书斋里走,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就这么站着了。
他正沉浸在书册之中,被一阵小女生的窃笑吵到,一回头,看到两个少女,站在书斋门口对着他笑。
两人眉来眼去,捂着嘴偷笑,不知道说了什么。
其中一个高个的黄衣少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侧着身子匆忙离开了书斋。还有一个矮个的紫衣少女气势挺拔,怀中抱着一本兵书,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对视。
紫衣少女身后站这个两丫髻的小丫头,小丫头看到陆昀峥满脸的冷峻,吓得赶紧伸手拉住自家小姐。
紫衣少女冷冷给她一个脸色,转头带着笑,眼神明亮地看着陆昀峥,问他:“公子,你成婚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