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今儿江小娘子没来么?”昨日吃了江暮归羊肉火锅的小吏探头探脑地张望。
跟着谢渡前来的小吏们忙着赈灾,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组织各种事务。
看起来跟着大官风光,其实就是穿了衣裳的牛马,个中辛酸只有自己能懂。
谢渡无甚表情,回道:“这就惦记上人家了?”
说罢,平安带着两个小厮慢一步出现,小厮手中提着木制食盒。
一行人的视线齐齐粘在了食盒上,恨不得给盯出一个大洞看看里头是什么。
谢渡道:“暮归体念你们辛苦,给你们做了豆花改善伙食。”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提着食盒上前,平安介绍,“左手边是甜的,右手边是咸的,大家各自选择。”
食盒揭开,白嫩嫩的豆花被浸泡在糖水和辣子里,光滑得如绸缎一般。
先下手为强。
放着辣子的豆花几秒钟就不见踪影,余下的人只好拿甜的。
咸豆花上搁着一些碧玉葱花,红亮的油被边上的豆花顶起,顺着斜坡四处流,挖一勺带油的豆花,一口下去,满嘴飘香。
油不多不少地与又热又软的豆花滑到喉头,汁水慢一秒下去,咸辣之中似还留有豆香。
豆花不见真身,叫人流连。
有些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眼睛瞟到清透的甜豆花又动了歪念头。
“尝尝你的。”
“行,那我也尝尝你的。”
交易成立,两人互挖一勺,心情更好。
甜豆花没了咸豆花的霸道,更加爽口,如七月里聚在荷叶上的露珠。
甜咸各有风味。
小吏一边吃一边闲聊,“谢侍郎吃的甜的咸的?”
谢渡伸了伸脖子,腰绷直得跟竹子一样,轻飘飘道:“自是两种都尝了。”
“喔~~”众人起哄,看自家大人的眼神都变了。
不过江小娘子才十二岁,谈这个早了点。
江暮归则已推着小推车到市集叫卖了。
一斗黄豆五十文,她昨日买了十二两,花了五文钱。
而十二两豆子磨成浆加水做豆花约莫能做十五斤豆花,算上盐卤和糖价成本也不高。
她来叫卖不是为了算成本,只是看看大家爱不爱吃。
算起来豆腐脑在汉代才出现,此时并不普及。
她在推车后站着,看着行色匆匆的百姓们不光顾心里有点急。
做这玩意儿可麻烦!
她早早就起来磨豆子,加盐卤蒸煮成形,若是卖不出去浪费食物不说,还白费了她的劳动力!
江暮归眼神四处乱瞟,最终定在一个圆头小孩身上。
注视着那位妇人带小孩走过来,江暮归忙弯腰问道:“豆花要尝尝吗?”
她带着笑,问得和蔼,亲和力十足。
小朋友正是对一切事物好奇的时候,听见没听过的吃食果真停下了脚步。
一绺黑色的毛盖着小朋友的额头,江暮归揭开盖子,“就是此物。”
小孩垂眸看,那白花花的豆腐脑溢着清碧的水,起伏如小山丘般,一戳就能破。
心动。
他看着自己的娘亲,用黑曜石似的眼睛问:可以吃吗?
江暮归看有戏,便介绍,“这是用黄豆做的,又香又软,挖起来后会加一勺白糖,比糖水还好喝呢,小可爱要尝尝吗?”
小孩不懂可爱是什么,偏着头看她,牵着他手的妇人脸上却浮出宠溺的笑。
“小可爱?小娘子对人的称呼别致。”
她捏捏小孩肉乎的脸,也不禁露出姨母笑,“眼神亮亮的,额头也阔,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长相,的确讨人喜爱呀~”
“害~”妇人谦逊着,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摸包了,“你想吃吗?”
小孩点点头。
江暮归盛了一碗蹲下身,双手递给小孩。
她对妇人道:“一文钱。”
哦,加了糖如斯便宜?
妇人看着自己孩子吸溜吸溜地吃豆花咽了咽口水,道:“再来一碗。”
“娘子不若尝尝咸口的?”江暮归推荐,“甜口清爽,小孩爱吃,但大人每日做活须得吃点油水镇镇气力。”
“也好。”
她拿过豆花问自己小孩:“好吃吗?”
热气一熏,小孩的脸红彤彤的,他狠一点头,又双手抱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碗呼噜噜喝起豆花。
再一放碗,嘴角边都是豆渍。
江暮归被他可爱到收不住笑。
她和妇人闲话,“平日早晨吃稀饭包子想必也腻了,偶尔换换口味,夫人觉得如何?”
“好吃。豆花滑口,便是和重味的辣子一起吃也不觉得油腻。”
有其他小朋友看到了也想吃,纷纷拉着自己的阿耶阿娘来买。
反正一文钱一碗么,又不贵。
“要甜的咸的?”
“各来一碗。”
江暮归碗备少了,很快小摊前便排起长队。
碗不够了,江暮归只好挂上一个牌子,“自带碗筷。”
今日一做她方知需要哪些人手。
磨豆子的、加盐卤蒸煮的、收钱的、洗碗的。
这里没有纸碗,带太多碗不方便,江暮归便想着还得再提两个桶。
一个桶盖盖装水,一个桶洗碗。
“没有了,大家若想尝,明早张家寺旁还有卖~多谢各位捧场~”
江暮归数了数铜钱,乐呵呵地回去了。
看来大家的接受度还是很高嘛。
***
“谢侍郎。”江暮归叉手行礼。
谢渡瞧他脸颊红润,双目有神便知事情顺利,“试验好了?”
“嗯!”
江暮归开始向谢渡阐述她的宏伟构想,“如今灾民遍地,只能栖身破庙谢侍郎以为是为何?”
谢渡眯眼,“你在考校本部院?灾民无处可去无非就是无容身之地,他们的家毁于天灾容不下他们,此处不需要他们也容不下他们。”
“没错!但如果此处需要他们呢?那些灾民是不是就可以在益州安身立命了?”
和谢渡交谈无需多费力气,点一句话他便看透你整个大脑。
江暮归此番话是说招收那些灾民做事儿,比如帮着她卖吃食,再比如帮谢渡干苦力。
“但你知道灾民有多少么?你能让一个两个灾民在此安身立命还能让所有灾民都有容身之所吗?”
江暮归咬着嘴唇,也不知有些话直接说出口好不好。
谢渡看她别扭样压着嘴笑,问:“怎么了?”
江暮归嘿嘿傻笑两声,这才说:“谢侍郎此番前来定不只是为了赈灾吧?”
谢渡与她对视一眼,低着头掩盖自己的表情,心花怒放。
这小姑娘,聪明得有些过头了。
“说说看。”
“我知道谢侍郎是从三品的大官,了不得。但天灾不能控制,举国上下无处没发生过灾害,小小的剑南道不值得圣人让谢侍郎多跑一趟。”
江暮归盯着谢渡,瞧他不反驳便自信起来,“扬一益二,益州其实也是个繁华之地,不过离长安太远。当今圣人开明,知晓百姓兜里有钱才能过得好于是鼓励大家从商,小商大商,能赚到钱就是好商,谢侍郎可是为此事而来?”
益州虽然繁华,但和上京江南一地比起来差远了,商业发展没有系统规划,发展空间还很大。
再者,剑南道和黔州广州等贫困之地接壤,又邻近西南边陲小国,若能以剑南道为中心发展出势力圈,不仅能提高周边百姓生活质量,日后也便于管理那些边陲小国。
所以发展剑南道,带动周边经济发展至关重要。
谢渡道:“这些事你都知道?”
江暮归回道:“秀才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这些都是我阿兄告诉我的。”
“不错,我此番来却是要将益州商业做一个调整,此外还要引岷江、嘉陵江的水将长安新兴的农田灌溉技术普及。”
淡淡说这句话的谢渡在江暮归眼里散发着九天玄女青天大老爷的七彩佛光。
她眼睛都被照亮了,“那,那我也想帮忙!”
“你是准备自己做成富商帮我还是谋个一官半职助我?”
江暮归不服气地撇嘴,“我知道我人微言轻你瞧不起我,可我也不一定就瞧得起你啊。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聚沙成塔,水滴石穿,我相信我自己。”
谢渡欣慰地点点头。
不错,很有当年他老师的风范。
谢渡道:“我从看不起人,你若想说服我就做给我看。”
江暮归眼前一亮,“谢侍郎可别反悔啊!”
“一言九鼎。”
江暮归听罢便蹦跶着要跑回去,被谢渡一拦,“你方才说你瞧不起我。”
江暮归咳嗽两声,“我也从不瞧不起人,你若想让我看得起就做出政绩给我看。”
她学着谢渡的话。
谢渡抓住江暮归的肩膀,收回往日那不着调的笑。
完了。
他好严肃。
江暮归心想她这嘴也太把不住门!纵使谢渡平日脾气再好,表现得再亲和他也是个十九岁就穿上绯色官袍的人,被人供着敬着,怎么会没点虚荣心呢?
不畏权威是一回事,得罪人又是另一回事。
她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定是拂了谢渡的面子让他不高兴了。
这种外表和气心里藏奸的人最可怕,说下手就下手的。
一念间,江暮归已想象出谢渡把她捆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折磨她的光景。
黑影一来,谢渡压过江暮归半个身子,凌冽的气息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
“谢侍郎,我……”江暮归咽咽口水,欲解释。
“不是要帮我,要做出政绩么?现在就去。”
谢渡的手只是捏了下她的肩,便转身翩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