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笔堂四周似是设有禁制,墨银竹寻觅了两日,仍是没有找到离开的出口。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奔波累了,墨银竹抱着依偎在他怀里的小五,垂头丧气地坐在崖边,漫无目的地望着一处。
而苍舒翊这两日看着他不掷一言一语地四处奔蹿,其眼底深藏的不甘终是随着墨银竹归还的木雕渐渐模糊成朦胧的哀色。
随行的老鬼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接过苍舒翊手里拿着的一串糖葫芦,缓缓走到崖边,弯腰递给墨银竹,然后就像在北冥国那样盘腿坐在墨银竹身边,捋了下山羊胡子:“小兄弟,我呢其实是侍奉历任东极青华大帝的老鬼,无名无姓,四处游荡,北冥一别,我曾说过再见面时会给你讲段故事,你可别嫌崔叔唠叨。”
墨银竹心事重重地苦丧着脸,看着手里的糖葫芦,讷讷地点了点头。
“世人只知建木神树的木灵被困在三物之中,其中两物归属天界掌管,但只有以魂魄修炼为神的人,或是半鬼半神的人,才可不畏清浊两气,驾驭铭世笔,甚至往返无量城,至于无量碑,则可助神族吸纳建木灵气,得以渡劫飞升,而第三物一直由中天神族看护,想必小兄弟也听过这第三物吧。”
墨银竹记得他腰背扭伤的时候,东方晴飔给他讲过盘古开天辟地后的事,于是他随口回应一句:“听过……第三物是截余下的神木残枝。”
“其实不然。”老鬼笑着摇头,随即见墨银竹终于提起兴趣看向他,他轻咳一声,继续解释道,“这第三物并不是多余的一截神木,而是一颗建木灵果,灵果中虽无木灵,但有木魂,世说建木有灵,想是建木神树料到自己被困的结局,这才为天地众生留下一颗封存木魂的灵果,若有一日种下,应是能长成一棵顶天立地的神树。”
墨银竹一听,双眸中忽地燃起点点星火,连忙追问:“灵果在哪儿?”
老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是在回忆旧事:“后来,木魂随着灵果被封印了千千万万年,直到有一日,中天承法大帝的独子因感知灵物的天赋无意间察觉到木魂的存在,他想解除灵果上的神族禁制,给木魂自由,于是他翻阅天地各界的古籍,终于找到了办法。只是这方法凶险,他为了利用忘川河的浊阴之气毁掉禁制,被浊气吞噬了大半神魂。我当时尊上任东极青华大帝遗令,在鬼界寻找新任帝尊人选,正巧救他一命,并借魂魄的灵气修补了他神魂,只不过自此之后,他便成了半鬼半神,他既是中天神族的令仪皇子,也是引渡魂魄的东极青华大帝,而那木魂则化成了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渐渐的,孩童长成了少年,又长成了……”
言及此处,老鬼看了眼伏笔堂门前的人,又转头看向墨银竹,轻叹一声,接着道,“我记得有一次,木魂受不得鬼花的阴气,可把帝尊急坏了,好不容易才寻到长赢草,这长赢草是应夏至阳气所生之物,实在难以养活,但是帝尊为了一人,耐着性子养活了这些长赢草……”
“只是后来,木魂突然要去天界,帝尊生怕天界神裔伤了他,将他封印在无量城,所以不许他去,并给狻猊神兽施了禁制,称只等狻猊长大后才许木魂去天界,这狻猊神兽是帝尊特意寻来陪伴木魂的,木魂见此,一气之下带着狻猊和帝尊执掌的铭世笔偷偷离开了鬼界,几日后,帝尊找回木魂时,不仅铭世笔有损,连木魂也受了重伤,昏睡了千百年,可木魂醒来后,仍固执地要去天界,帝尊无法,只能让木魂以飞升仙官的身份位列仙班,但同时也封印了木魂一段神识……”
话音顿了顿,老鬼沉默须臾,把随身背着的箬笠戴在墨银竹头上,意有所指地道:“小兄弟,能忘记一些事情是福分,但对于被你忘记的人而言,可能就是遗憾,帝尊不愿让你记起一些事,是想把福气留给你,你若执意要走,便好生道个别吧。”
随着老鬼起身离开的身影,墨银竹僵硬地转头盯向不远处的苍舒翊。此时的苍舒翊将自己藏在阴翳里,墨银竹看不清他起伏微变的神情,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但墨银竹似是听懂了老鬼所讲的这段故事,他摸了摸小五头顶上兀自卷曲的鬃毛,然后将这段他记不起的回忆咂摸了良久,终于对着阴翳中的人毫不吝啬地笑了笑,接着底气十足地大喊一声:“殿下,你雕刻的木雕很好,我很喜欢!我收下了!不过需要殿下先帮我收着,我等日后再来讨要!”
躲在阴翳中的人没有应声,许久,墨银竹眼见着周围的街巷渐渐清晰,紧接着,耳边传来三个字:“不渡谷。”
墨银竹一愣,等反应过来后,喜不可掩地抱拳躬身道:“多谢殿下成全!”
直到狻猊神兽疾飙的踏地声远离,苍舒翊才挪动步子,目无余暇地望着墨银竹离开的方向。
而随在他身边的老鬼擦了擦发红的老眼,哽咽一声问:“帝尊自始至终都想给小公子自由,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苍舒翊也说不清楚为了什么,或许有些人就是从第一眼开始便舍不得,舍不得困住他,但也舍不得放开手……
墨银竹离开伏笔堂后,立刻去找鬼界太子梧夜。此时他头戴那时的箬笠,身骑炎炎如火的狻猊神兽,梧夜一眼便断定他必然是当初在忘川河救其一命的恩人。
于是,着急离开鬼界的墨大人便揣着鬼太子救命恩人的头衔,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了人界。
然而此时,抬头望见的整片天穹却犹如横亘在人界上空的巨石山峦,呼啸在苍穹的风沙似出鞘的利刃削割着这些凝固成山的阴云,那些煎熬其中的万千星象正无助地望着人界,等着那个可以扭转乾坤的“凡人”。
天界浩劫,仙民及各神族族人已提前逃离了天界,引浊气入无量城那日留在天界的神裔除了五方神族的长老,便只有能够以天帝的身份解开万星阁禁制的三殿下。
而在此之前,东方晴飔早就预料到了这次天劫的结果。毕竟是他亲自送走了能助天界渡劫的建木神树的木魂,若无这木魂舍身给予建木灵力,即使他们此举能护住下界,也救不了整个天界。
可未雨绸缪的三殿下如果在天有灵,恐怕会难以瞑目地看着他一心送走的人正固执地飞奔天界。
离开伏笔堂的时候,苍舒翊留给墨银竹的“不渡谷”三个字其实是提醒他唯一进入天界的通路在何处。现下天界已无清阳之气,不论是谁都没办法上天,墨银竹就算绞尽脑汁也不会想到那处百鸟难渡的深谷居然是天界唯一没办法封闭的罅隙。
只是不知道当初是谁在天界劈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倒是为他争得一次返回天界的机会。
然而等小五带着他从这一窟窿里钻回天界,他却膛目结舌地怔愣了身子。他惶恐地扫视过九重天,惊觉漫天的阴云如一面石铸的棺材盖,僵硬无情地压在天界上空,而他脚下,那些来不及飞离天界的神鸟也化成石头摔在了地上,碎裂的鸟身溅落在各处,与其他不知是何物所化的石渣混杂在一起,铺陈在这一毫无生气的棺材里。
“飔飔……”
墨银竹惊恐地心唤一声,他来不及多想,慌忙驾驭狻猊赶往帝都城。
可等穿过镀上一层硬石的天衢大街,站在灰蒙蒙的白藏门前时,看着定格在宫道上的石化神像,墨银竹安抚过忽然悲戚哀叫的小五,然后压了压自己起伏的胸口,踉踉跄跄地跑向万星阁。
万星阁外有不少石像,墨银竹只扫过一眼便确信里面没有他要找的东方晴飔。于是他叮嘱小五守在门外,独自进入了万星阁暗门。
然而走进已被摧毁的暗阁的瞬间,墨银竹翻涌的心绪霎时像被滂霈大雨冲刷过一般,空洞的心间只能装下嵌入眼瞳的这尊长身凛然的神像。
他好不容易拖动沉重的腿脚,等凑近这尊神像便再也受不住剜心刺骨般的痛楚,泣不成声地抱紧了冰冷砭骨的东方晴飔。
不知哭了多久,墨银竹红肿着眸子,呆愣地坐在石化的东方晴飔身边,茫然地看着无量碑的残骸氤氲着星星点点的紫光。可他盯了一会儿,转瞬又似是想到了难以承受的伤心事,仰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一动不动的东方晴飔,泪流满面地嚎啕大哭。
直到无意间发现东方晴飔隐在袖口内的手腕上有他熟悉的黄色铃铛,他才抽抽嗒嗒地止了哭声,伸手解下这铃铛,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然而还不待他思忖出这铃铛是何神物,无量碑周围的紫色光华忽地穿针引线般萦绕在他持有铃铛的手上。
东方晴飔从未告诉过他这铃铛的来历,他也从未在意过这铃铛。可现下看着这铃铛化成了一粒种子,他脑海中蓦然冒出一个荒唐但清晰的念头。
这时,守在万星阁外的小五仍然警惕地留意着周遭的动静,时不时着急地看向黑黢黢的阁内,盼着它爸啊能带着它亲爹出现在它眼前。
然而下一瞬,望着乍然穿破万星阁的一棵直击云霄并缠绕着紫藤花的神树,小五恍惚看到了它那手戴紫藤花蔓的爸啊,而且随着九重天渐渐驱散的阴云,小五惶然意识到,它东方亲爹想是很快就能回来,但它爸啊……可能随这树上天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将种子抛进无量碑残骸里的一霎,墨银竹不知道自己被无量碑底袭来的根系拽进了何处,此时他感觉身子在随着什么剧烈摇晃,而且他能听到耳边有被风卷携的流水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惊呼。
随即,抬手挡开粼粼的波光,墨银竹睁开眼,摸索片刻,禁不住怔愣地看着船上这个慌里慌张的人。
这人带着箬笠,怀里抱着一只狻猊神兽,焦急地看了眼河里差点埋没的孩子,然后依依不舍地摩挲过随身带着的一把值钱的金色杆秤,接着便用杆秤的灵力送落水的孩子回了岸边。
而当这人如释重负地转头嬉笑的刹那,墨银竹终于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与他一模一样的长相。或者这人就是他,初来考核的他,老六系统。
他看着这人趁着中元节将至,从船只络绎不绝的忘川河渡口离开了鬼界,然后利用铭世笔引路去了天界。而此时的天界恰逢天赎界动乱,这人在天衢大街扪索着躲身,并唏嘘地看了看火光滔天的帝宫。
不过作为只在意考核及不及格的老六系统,他当时只想尽快赶往南天门,等再过七日便是中元节,到时他带入天界的铭世笔自然能换得价值五千两银子的门票,至于这只狻猊小兽,纯粹是他来这儿一趟带走的纪念物罢了。
这样一看,所谓的系统考核其实并不难,墨银竹应是在千年前就能逃离天界。
可惜经过一处街巷拐角的时候,墨银竹眼见着那时的他硬生生撞在了一头小毛驴身上,紧接着,还不待他爬起来,那落下驴背的仙官已满手血污地抓紧了他胳膊。
等这老仙官瞪大惊恐的眼睛断定他不是追兵后,忽地吐了一口血,而后不肯放手地抓紧他,气若游丝地恳求他:“求仙君护好公子,来生,我老墨做牛做马定然报答仙君……”
声音戛然消失,周遭霎时死寂沉沉。
赶着完成考核的老六系统咽了下口水,接着讷讷地转头看向驴背上闭着眼睛,强忍痛楚的少年。
也许是听到有利刃出鞘的声音,老六系统等老人仙身堪堪消散后,完全不加思量地爬上驴背,招呼小仙驴撒腿往他钟意的南天门奔去。
出了南天门便是天赎界与天界交界的地方,千年前这地方妖仙混杂,买卖妖兽,甚至买卖神裔,并不太平,但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混在其中,避开那些以追捕天赎界叛贼为由,实则想把东方神族的后裔斩草除根的追兵。
于是老六系统无可奈何之下,便陪着这个眼瞎的小公子在这个地方度过了三日魂不守舍的落魄日子,慌乱之下,甚至连驴都丢了。
第四日的时候,打算返程回南天门的老六系统半吓唬半呵斥一直随在他身后的人:“你再跟着我,信不信我把你卖喽,换成五千两银子!”
那少年一听,踉跄一步后停在了原地。老六系统一看,二话不说,当即本着天下无不散筵席的原则,少管闲事地丢下了少年。
墨银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认出了少年,所以当那时的他离开的时候,墨银竹焦急地追了上去。
只可惜他只是一缕木魂,不论他如何嘶哑地大喊,那时的他根本听不到。也许是逼急了,看着远去的自己,墨银竹咬了咬牙,猛地向着那时的他冲了过去。
而这时,本来已走远的老六系统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他仰头扫过阴沉的穹顶,然后任命似的叹了口气,便准备回去安顿那个自称叫什么飔的“老四”少年。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一股莫名的力量忽地撞进他心口,紧接着,纷纷扰扰的场景走马观花地疾驰在他眼前,回溯的记忆惹得他头痛欲裂地趔趄了身子,他恍然记起来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禁不住凭着逐渐尘埃落定的回忆喃喃一声:“飔飔……”
破旧的废庙里,少年听着外面炸裂的天雷,无助地屈膝蜷坐在一隅,并用灼痛的眸子惶恐地留意着模糊的四周。不多时,也许是眸子痛极了,少年隐忍着哽咽一声,把脸埋在膝间,任由穿过庙顶的寒雨无情地打在他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少年察觉到打在他身上的雨渍似是收敛了一些时,便疲惫地抬头看了眼漏雨的庙顶。
然而他看到的并不是死寂模糊的九重天,而是铺展开的一簇簇清晰的紫藤花穗……
中元节那日,老六系统没有回南天门,他竭力护着少年找到了躲藏在天赎界的离火道君,只可惜北辰彻派遣的那些追兵已把他们逼入绝路。
墨银竹来不及多想,忙不迭把狻猊神兽,还有他手腕上的铃铛手串交给少年,并叮嘱少年随离火道君离开。
然而少年意识到墨银竹留在这里的下场,他慌乱抓紧墨银竹的手,生怕这人又丢下他奔赴陷境。
墨银竹无法,只能诓骗一句:“飔飔,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过我向你保证,等狻猊小兽长大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我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少年只觉手里一空,想紧紧抓住的人已经为他引开了那些追兵,而等离火道君带他离开的时候,他回眸看到的却只有一霎刺目的亮光,还有大地震颤,南天门轰然倒塌的哀鸣。
而一直想逃离天界的老六系统却随着铭世笔劈开的深渊堕入了人界。
等他再醒来时,看着守在他身边的东极青华大帝,他只死性不改地道了一句:“我要回天界。”
紧接着,随着他这一句应声落地,周遭一切皆溃散在他眼前,独留他大梦初醒似的躺在空洞虚无的世界里,等待着恍如隔世的系统提示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