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宫屿的大门前,墨银竹落寞着神情,看着宫屿的仙侍忙碌地往车舆内摆放备好的衣物和吃食,然后趁着东方晴飔为他穿上御寒披风的时候,央求道:“非要这么着急去鬼界吗?我能不能等到天界安稳之后再去,我想陪你留在天界。”
东方晴飔手上动作一滞,兀自不敢正视墨银竹,只不动声色地搪塞一句:“来往鬼界至多两日,耽搁不了多久,六郎早去早回,飔飔在天界等着六郎。”
由于对东方晴飔的话深信不疑,再者不想给东方晴飔心里添堵,墨银竹即使不情不愿,也没有再辩驳两句。
而等他钻进轿厢,东方晴飔仍是没办法在如讷顽石的喉咙里吐出一个字。
东方晴飔本以为自己能够彻底狠下心送墨银竹离开,可当车驶离的一瞬,他突然像是记起来什么,于是伴着一声呜咽的雷鸣,喊道:“那片紫藤林……飔飔自始至终都是为六郎种下的!”
墨银竹没有听清,自然听不出这句话里深藏的情义,但他生怕东方晴飔为他担忧,忙不迭从窗屉探出头回喊一声:“我知道!”
随着这三个字撞痛心口,东方晴飔那对发红的眸子终是忍不住敲落两滴裹挟不舍的清泪。他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就犹如一个生离死别的凡人,无措地望着骤落的雨瀑毁掉两条覆水难收的车辙,却难以用雨水抚平那一道道潸然留下的心伤……
墨银竹进入鬼界后才恍然意识到东方晴飔骗了他。
他本打算让梨白尽快带他去伏笔堂处理完交易的事,然后立刻赶回天界,但没想到,如今天界浊阴之气肆虐,为防鬼界的浊气因天地间清阳之气不足而祸乱人界,鬼界下令即日起封锁人鬼两域的所有通路,所以但凡进入鬼界的人,三日内根本没办法离开鬼界。
而东方晴飔明明知晓鬼界的境况,却还是以伏笔堂交易为由,诓骗他来到鬼界,并让梨白将他安顿在一处提前打理好的鬼宅中,显然有意让他避开这场天界浩劫。
暗思及此,墨银竹惶然觉得天界众神商议的应对天劫的办法定然要付出代价,否则东方晴飔绝不会直接断了他回天界的路,将他困在这鬼界。
“殿下他只吩咐属下要赶在鬼界大门关闭之前将大人带进鬼界,并且让大人好生留在这里,三日后,等鬼界打开通往人界的鬼路,再陪着大人去往人界,之后夭老板自会安排大人去处,殿下还让属下……”梨白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在院子里焦急踱步的墨银竹,压低声音道,“让属下提防伏笔堂,万不得已可以拿着天界的信令去找鬼界太子相助。”
墨银竹听罢踉跄一步,转头看向梨白:“安排我……去处?三日后我难道还不能回天界吗?”
“属下也是听吩咐办事,”梨白为难地囧起脸,转而又安抚道,“墨大人不防先暂留鬼界,等天劫一过,大人自然能归天界。”
“可若是天界捱不过这场浩劫呢?”
墨银竹没有对梨白的话做出回应,也没有再听梨白劝说什么,他惶惶不安地低喃一句,并揽紧怀里缩回手掌大小的小五,压了压起伏不定的胸口,接着不待梨白反应过来,他便快步走向宅院的大门。
然而打开门的一瞬,盘算打道回府的墨银竹却愣住了。
此时,本该呈现在眼前的街巷楼阁全部掩映在铺天盖地的浓雾里,而且这些流泻的雾气仿若粘稠的蛛网,不住地往他身前身后扑。
墨银竹拨不开浓雾,转身想躲。可这时他回头一看,满目的雾色已经密密匝匝地遮掩着他的视线,他找不到梨白,更不清楚自己在哪儿。
就在他彷徨张望时,身后蓦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小竹”。
苍舒翊持灯看着他,目色深邃得宛如这片流转的浓雾,连那温润的笑容也掺杂着难以言喻的寒意。
墨银竹一怔,等苍舒翊走近,他才心神不宁地打量着问:“殿下?你怎么在这儿?”
苍舒翊挥袖驱散开一方雾气,然后指了指赫然出现的牌匾,笑意不减地应声:“我来接你回家。”
眉心一拧,墨银竹不明就里地看向苍舒翊手指的地方。他认得“伏笔堂”三个大字,也知道东方晴飔嘱咐梨白要提防伏笔堂,虽然他不清楚东方晴飔的意图,但就算面前的人是一直帮他的苍舒翊,他仍是选择相信东方晴飔。
所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并忽略苍舒翊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只拱手施礼道:“殿下,我还有要事需要即刻返回天界。”
“你回不去的。”苍舒翊忽地抬高声音,“两日后,整个天界将变成死气沉沉的界域,任何人都没办法返回天界。”
墨银竹心头倏地慌动:“什么?”
许是一切都是意料之中,苍舒翊并不惊讶他的反应,反而拿出一尊木雕递给慌里慌张的墨银竹,接着笑颜问道:“你可知建木神树的事?”
墨银竹垂头看了眼手里的木雕,不论眉眼还是身姿,这木雕俨然是依着他的模样精雕细琢过的,甚至比景云清送给他的那个木雕还要仔细,像极了他。
见墨银竹依旧神色慌张,苍舒翊不紧不慢地侍弄起门前的长赢草,闲聊似的自顾自道:“建木神树身负清阳之气,能够压制或驱散天地间浊气,使浊清两气趋于平衡,起初,天界祖神因忌惮建木神树有灵而通过星象神力将其封印在异域,可笑的是,这些神仙却又想利用建木的清阳之气提升修为,于是他们以渡劫飞升,护佑苍生为由,借星象引路,前往异域,而他们每一次渡劫飞升都会损耗建木的灵气,再者建木本就被困于囹圄,很难压制浊阴之气,致使天地之间浊气横行,于是祖神便又将侵蚀天地的浊阴之气锁在一隅,也就是天赎界,以所谓的庇佑苍生来掩盖当初的错行,只可惜……好一个‘赎’字……”
苍舒翊耻笑一声,“奈何天界终将会自食其果,此时天赎界结界将破,引浊气入无量城虽可利用建木神树驱散浊气,但建木曾被盘古斧斩离一部分树灵,如今的建木根本承受不住这滔天的浊气,天界神裔若强行引浊气入无量城,即使能保住下界不受浊气吞噬,可建木反噬的力量也将摧毁无量城,天赎界,还有……整个天界。”
听到这番话,墨银竹脑袋里似是有什么轰然炸开般阵阵惊鸣,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开口时却仍是执迷不悟的一句:“我要回天界,飔飔还在天界等我……”
话音未落,他当即慌乱转身,然而下一瞬,那些笼罩身周的浓雾忽地如崩裂的山崖般坍塌下陷,在他脚下横劈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渊。
他能听到深渊对面传来的梨白着急的喊声,但他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道深渊越来越宽,最后彻底吞噬掉他目之所及的一切,只剩下他脚下的一寸地,还有他身后的伏笔堂。
墨银竹惶然,他踉跄着步子,不知所向地徘徊在深渊崖边。
被逼无奈之下,他惊恐地看向苍舒翊:“殿下,你为什么……”
“为什么拦你是吗?”苍舒翊温和的音色中忽地沾染一丝愠色,他凝重了神情,不容置喙地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该送你回天界……这次天劫不是神力可以抵抗的,自此或许再无天界,等过两日我便带你离开,随你想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除了天界。
“任何地方……”墨银竹苦笑一声,在他看来,除了有一人所在的天界,任何地方对于他都像是无路可走的万丈深渊,若他再无机会回到天界,那他便不必害怕面前是刀山火海还是无底黑渊。
这样一想,墨银竹炽红着眼眸,无所畏惧地俯瞰脚下的深渊。
跳下深渊后,墨银竹没想到手腕上的紫藤会捞起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是东方晴飔拦腰抱住了他,直到他被如缎的水流裹挟着回到崖边,他才依着苍舒翊敛起的法术,堪堪意识到拦住他的不仅是面前的苍舒翊,还有想护住他的东方晴飔。
东方晴飔希望他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