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心悸方才刺目的亮光,还是受不住外面刮得心口隐隐发痛的凉风,东方晴飔强撑着微微打颤的身子,脚步略显踉跄地走出阁门,等下一瞬疲惫地仰起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穹,忽地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抬手接住坠落的雨水,不肯放手地攥紧了流淌过指间的雨滴。
直到寒酥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殿下”,他才动了动疼涩的喉头,艰难但不失威严地道出一句:“传令,三日后解除万星阁禁制,在此之前,调遣天将护送八方仙民迁留人界,违令者,雷殛处置。”
待天将稽首领命后离开,东方晴飔闭上灼痛的眸子,浅声叮嘱寒酥:“引浊气入无量城一事非同小可,为防出现纰漏,送信给各方神族,让神族族长尽快安排族人离开天界。”
寒酥应下,而后觑过东方晴飔憔悴的神色,嗫嚅问:“殿下……那墨大人呢?需要属下护送墨大人离开吗?”
东方晴飔听罢拧了下眉心,似是在逼迫自己做出重大决定一般沉默了良久,暗叹一声道:“先回宫屿。”
辰星宫屿的大门外,墨银竹撑起一把勾勒有紫藤花的纸伞,宛如一棵蘑菇似的蹲在门前的石兽旁,眼巴巴地望着雨幕氤氲的宫道。
那日墨银竹眼见着北方的紫薇星陨灭,虽惊恐发生了何事,但东方晴飔出现的一霎,他所有的担忧便堪堪融化在嘴角禁不住旋起的笑涡里,所以当时东方晴飔在他耳边的一句轻声细语的安抚就足以打消他揣着的疑虑,令他想当然地以为这骤变的星象不过昭示着这场祸乱的结局罢了。
然而这两日的阴雨却让他在尘埃落定中揣摩出一丝黑云压城的不宁,于是他旁敲侧击地打探过天界的情势,这才惶知天赎界浊气溃散一事。而东方晴飔将他安顿好后便没有再回辰星宫屿,怕是正为了天界存亡劳心劳神。
可他又能为东方晴飔做些什么?说服东方晴飔抛弃一切随他逃离天界吗?
墨银竹垂头,将他藏匿的万千心绪全部凝聚在雨水涟漪的阴影中,没有让宫灯的光线窥得一分一毫。
一直等到那温存的手掌握住他拿着伞柄的手,他才呆讷地抬头,使得眸中溢满的情愫措不及防间映照在对方微动的瞳仁里,刹那间,万千心绪决堤般涌上心间,霎时冲散了他费心持有的伪装。
不过目光交接的一瞬,也击溃了东方晴飔好不容易阖上的心门,一时间,他在万星阁内看到的真相,还有离火道君回天赎界时留下的那句话,全部随着疾风骤雨灌注他心底,压得他忍不住加重了呼吸,试图抒解纷至沓来的窒息感。
“墨大人像极了殿下寻找千年的人”……
这是离火道君离开时留给东方晴飔的一句话。
北辰彻逼宫那日,离火道君为帮南宫婵救出北辰琰,引开了天衢大街的兵卫,之后北辰彻击毁星象,致使封印天赎界浊气的禁制结界岌岌可危,而离火道君赶往天赎界相助中天神族前,曾无意间看到留宿辰星宫屿的墨大人,恍然觉得墨银竹身影像极了当年将东方晴飔护送入天赎界的人,于是留下了这样一句提醒的话。
千年前,东方晴飔双眸被浊气伤过,根本看不清那人的模样,而离火道君虽只恍恍惚惚地见过一眼,却大抵记住了他救命恩人的样貌,所以东方晴飔当时听到这句话时心头一动,眼前忽地重现那个他记了千年的身影,但很快他便以身形相似安抚自己莫名翻涌的思绪,并没有将身无仙法的墨银竹与千年前凭一己之力替他挡住死劫的人影相重合,更不敢放任自己去追查墨银竹飞升之前在鬼界时的细枝末节。
可现下这句话却和着他亲眼目睹的事实,逼迫他一遍遍默念,墨银竹像极了他寻找千年也等了千年的人,墨银竹就是他亏欠的人。
两人对视沉默许久,墨银竹动了动酸麻的腿,将伞斜打向东方晴飔,并忧忡地唤他一声:“飔飔?”
“手这么冰,怎么在这儿守着?”
东方晴飔闻声躲闪开眼神,一边温声嗔怪,一边扶起失魂落魄的墨银竹,拥着他走进宫屿。
回到房间后,墨银竹分明有千言万语想问东方晴飔,但他看向眼前人时却只打趣一句:“没有飔飔暖被窝,我睡不着,索性出去陪咱家小桃喝了几口天河净水。”
他说完,瞧东方晴飔终于展颜笑了笑,他才在心里如释重负地叹息一声,然后轻轻用指腹触碰下东方晴飔双眸,蹙眉道:“很疼吧。”
东方晴飔应是早就习惯了浊气烫灼眸子的痛楚,可他此时似是贪恋墨银竹对他这般亲昵的动作,难得乖顺可怜地点头:“嗯,疼。”
“这样就不疼了……”
墨银竹搭着东方晴飔肩膀,踮脚凑近东方晴飔,薄唇在其眼帘上停留了片刻,等释开后又意犹未尽地摩挲在东方晴飔颈边,直到东方晴飔克制的欲念全部被他燃起并把他抵在墙上后,他才边求饶边趁机抢过自己的腰带绑住东方晴飔双手,同时一本正经地吓唬一声:“别乱动,老实躺床上,等着问话。”
东方晴飔一看墨大人在他这里倒是盗学了不少东西,禁不住不老实地倾身啄过墨银竹额头,然后眉目温柔地看着墨大人羞赧地捂住被轻薄的地方,含笑应他:“都依六郎。”
墨银竹像是唯恐好不容易回来的人又跑了似的,用腰带在东方晴飔俩手腕上打了个不痛不痒的死结还不罢休,又在自己左手腕上缠系了个死扣,以至于东方晴飔躺身的同时顺势一拽腰带,他无论站姿多么玉树临风都身不由己地跌在了某人身上。
不过墨银竹这次并没有试着挣开,他就势往东方晴飔胸膛一趴,侧耳倾听着足以慰藉他的心跳声,支支吾吾地问:“引浊气入无量城……当真可以……”
东方晴飔听出这句话里掺着的忧忡,于是施法解开手上的束缚,双手环抱住墨银竹,一字一句郑重地安抚道:“不会有事的。”
墨银竹将信将疑,欲仰头留意东方晴飔的神色,没承想,东方晴飔觉察到他的动作,竟眼疾手快地熄了房内的灯盏,然后抱着他侧过身,将他牢牢地按在怀里,并轻声哄一句:“乖,睡觉。”
然而墨银竹来来回回转悠着瞳仁,心里不论如何都不踏实,他蛄蛹着动了动身子,后仰着脑袋,摸索着亲了下东方晴飔下巴,软下声音商量道:“飔飔,你不必把我护这么紧,我虽然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但我好歹是执掌万星阁的仙官,说不定我也能出一份力呢。”
许是这番话太过掏心掏肺,三殿下听罢深表赞同地点点下巴,然后稍稍起身,撑起手臂困住躺身的墨银竹,并居高临下地盯着打算为了他出一份力的墨大人,别有深意地笑问:“六郎想出力?”
老实巴交的墨大人听不出这句话里的调侃韵味,目光灼灼地应声:“想!”
东方晴飔一听,低身凑近墨银竹耳边的同时已经把那解开的腰带重又绑在了墨大人手腕上,接着轻颤着尾音,魅惑地提醒一句:“六郎可别后悔……”
墨银竹不解,直到熟稔的触动袭来,他才忙不迭地大喊道:“等等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份力本大人不出了!
五更天的鼓槌声穿梭在天衢大街时,东方晴飔看向怀中人的眉眼仍有言不尽的温柔。他一遍遍逼迫自己放手,可揽着墨银竹的双臂却下意识地越收越紧,若不是墨银竹难受地哼唧两声,他恨不得将墨银竹嵌入自己骨缝里。
墨银竹是被九重天的雷霆惊醒的,他疲惫地翻了个身,等迷瞪地依着身边人系好里衣衣带,终于稍微清醒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一夜未睡的东方晴飔为他打理过衣衫,并没有回应他这句问语,而是随手挪了挪旁边备好的东西,掩饰着眸中的悲色,勉强勾动唇角道:“六郎可否再为飔飔出一份力?”
已经出过一份力的墨大人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往软被里缩了缩脑袋,可怜兮兮地摇头:“不行,缓两天再说。”
东方晴飔把他从被里拖出来,继续帮他穿衣的同时,解释道:“飔飔不是这个意思,飔飔是想让六郎代我跑一趟鬼界。”
“鬼界?”墨银竹顿时瞪大眼睛,诧异问道,“我,我去鬼界能……干嘛?”
再去喝两壶孟婆汤?
东方晴飔兀自持着笑意,把备好的瓦罐放在墨银竹面前:“六郎还记得伏笔堂吗?飔飔当时同伏笔堂做过一笔交易,无奈天界近来诸事繁忙,飔飔实在脱不开身,但伏笔堂的交易又不能拖欠太久,所以……六郎能否为飔飔前往鬼界?”
墨银竹看了看他熟悉的六号瓦罐,好奇地打开罐盖瞅了一眼,结果只一眼便让他吃惊地哆嗦了手脚,难以置信地道:“这么多银票!少说也有五千两吧?!”
东方晴飔笑着捏了捏他脸颊:“是五千两。还有这个,里面只是驱邪的法器,六郎离开天界之前可不许打开……”
墨银竹低头,看着东方晴飔把存放吉量目的荷包塞他怀襟里,并用法术牵引着那条护身的紫藤花蔓慢慢缠绕在他手腕上,然后叮嘱他:“梨白经常出入鬼界,此行他会带暗卫护送六郎,而且如今小五已经有能力护着六郎,六郎不论出入何处都不要忘记带上小五,这样飔飔也能安心。”
“好,我保证把瓦罐送到伏笔堂。”话音一顿,墨银竹若有所思地打量过手腕上的藤鞭,“那我什么时候启程去鬼界?”
东方晴飔看着他,好不容易才松开攥紧的拳头,轻吸一口气道:“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