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普渡堂的仙医收拾着针袋离开后,站在天帝寝殿外的东方晴飔才屏退侍从,悄无声息地走到榻前,抬手撩开了半遮的床帏。
床榻上的人眼窝深陷,突兀的颧骨顶着一层浅薄的皮囊,面色灰淡得宛如此时九重天不散的暮云,阴霭下浸透着末路将至的凄凉。
自从得知二殿下神陨的真相,东方御风便肉眼可见地消瘦成了这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就好像那些压抑在他心底的悲恸正在一寸寸咀嚼着他的血肉,销膏糜骨下将他折磨成了一具再也无法填满的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又被噩梦魇住了,东方御风痛苦无力地动了动手臂,猛地睁开了暗沉的眸子,直楞楞地看向站在一旁的东方晴飔,接着似是追忆起什么,忽地扯动着嘴角,有气无力地道了句:“哥……你来了……祎宁也来了吗?……那她呢?哥,你帮我看看,她回来了吗?”
东方晴飔不知道东方御风所说的“她”是谁,也猜不出这人与东方御风是什么关系,毕竟当年东方御风为了坐上那万人朝拜的高位,欠下太多的旧债,这人的离开或许也是东方御风称帝所付出的代价罢了。
挣扎着抬了下头,东方御风没有看到亏欠一生的人,他茫然地眨了眨润湿的双眼,继续自顾自地道:“我听他们说,东方神族要与西方神族联姻……这次我不和你争了,因为……我就要走了……我要陪她留在人界,去我们相识的地方,我答应过她,要陪她回渔村……我该陪她回去的……可是,我食言了……她肯定是生气了,要不然不会躲起来不肯见我,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了……找不到了……”
声音渐渐虚弱成了一霎短促的哀叹,东方晴飔兀自默然不语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北辰彻布局的棋盘上做了千年棋子的人。
如今北辰彻已经自毁神脉,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凡人,而东方御风终于摆脱了这个操纵他千年的棋手,却也随着终结的棋局沦落成一枚弃子,最后弥留之际,握在手里的也仅是二殿下死前留下的唯一一件信物,心里想的也不过那两三个故人而已。
东方晴飔记得他这个叔父极为看重自己的二儿子,但从未提过大殿下的事,甚至连一直追随东方御风的近侍也不清楚这段旧事,更不知这个早早夭折的大殿下的生母是谁,只是粗略地提及东方御风篡位之前曾在人界住过一段日子,遇到过一个在渔村行医的凡人。
之后,东方御风称帝,本想将这凡人接回天界,只可惜凡人没有神仙长久的天寿,无论东方御风如何派人去鬼界寻觅,终是再没有这个凡人的消息。
东方御风自此虽只字未提过与这人有关的一切,可那个在众仙看来虚设的大殿下称呼却是让东方御风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在了依稀的旧梦里,甚至在魂陨身散的一瞬仍念叨着不肯放下的执念。
若是东方御风知道他念了一生的人根本不是凡人,而且后来为了平定他当年弑帝篡位应下的天劫化成了一尊镇守深海的石像,永远守在了他们初见的地方,不知他会不会更愈怨憎当年的自己。
不过东方晴飔此时已经不想去追究这些旧事,更不会去向北辰彻证实北辰琰的身世。他仍是不声不响地站在空荡荡的床榻边,直到外面滂霈淋漓的雷雨忽地被殿门外的吵嚷声掩盖,他才恍如被雨瀑冲醒般,连忙问守在殿门前的寒酥发生了何事。
千年前北辰彻与天赎界堕仙勾结,只暂时压制北斗星象的星力便导致天赎界浊气肆虐,险些让天界陪葬。而那日北方神族战败,倨傲的北极星君逼己及此,不惜代价毁了紫薇星,致使依靠万象星力封印的天赎界结界出现罅隙,如今即使有中天神族镇守,那些吞天噬地的浊阴之气仍势不可挡地席卷天界。
这两日天界因浊气而致雷霆骤雨,若寻不到抵御浊气的办法,不仅天赎界结界不日便被激破,到时就连天界甚至是下界也将落得生灵涂炭的下场。
所幸各方神族已经找到了应对的办法,只是这法子虽能一劳永逸,但后果却不得而知。而祖神留在万星阁的古籍中并没有提过将浊气引入无量城的先例,他们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除了无量城的建木神树,这天地之间恐怕再找不出其他可镇压浊气的神物。
所以当东方晴飔这时听到有刺客闯入帝宫并消失在万星阁附近,他第一反应便是这刺客是为北辰彻来阻拦他们引浊气入万星阁。于是他没有多加思量,急忙动身赶至万星阁。
可当他戒备地扫过有护卫看守的万星阁,等转眸再盯向突然敞开的阁门时,他蓦然意识到不论这刺客是不是与北辰彻叛乱有瓜葛的人,既然能避开宫中守卫并进入万星阁,那这人当是有本事离开这里,此时这人不惊不乱地在此处停留,倒像是故意将他引入这里,而且这人似是清楚地知道他持有可以打开万星阁暗门的神物,并料定他敢孤身进入。
暗自思忖及此,东方晴飔手腕上缠绕的紫藤鞭尾已蓄势待发地蔓延至他掌心,随他警惕地留意着阁中人下一步的动作。
随行的寒酥一看他们殿下打算独自进入阁内,当即慌张地劝道:“殿下,不可。”
寒酥言罢,见东方晴飔置若罔闻地抬手打断,忙又补充一句:“殿下三思,墨大人还在辰星宫屿等着殿下呢。”
听到这句话,东方晴飔脚步一顿,倒是老老实实地立定在原地,随即确实颇认真地思忖了片刻,但再开口时却是不容置喙地吩咐道:“带人守在门外,我进去看看。”
寒酥:“……”
怎么连墨大人都劝不住殿下,殿下今晚非要进万星阁不可吗?
万星阁内,日夜陪着那些神龛的依旧只有一张废旧的桌案和一架荒废的长梯,并没有任何蹊跷的动静。
东方晴飔绕有兴致地打量过桌案上的几张写有“飔飔”的宣纸,等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全部装进心里后,转而摩挲过手腕上的铃铛,便闲庭信步地走进了隐在神龛间的暗门。
听到身后完全不加隐藏的脚步声,背对暗门的人低眸看了眼身前的无量碑,率先打破了周遭的寂静:“三殿下既然敢孤身入万星阁,想必猜到外面那些护卫所说的刺客……是我?”
“只是猜测。”东方晴飔意有所指地应道,“如今能入这暗门的人不多,我能想到的人其实只有那位曾助郎邪进入无量城的伏笔堂堂主,不知令仪皇子是如何进入这里,又是如何在我渡劫之时进入无量城,而且还做了一世的北冥国护国将军,更不知令仪皇子,或者应是……堂主?……不知堂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苍舒翊眉心微动,转身看着东方晴飔,兀自温润如玉地笑道:“殿下既然与我伏笔堂有过交易,如今我来向殿下讨要交易之物,天经地义。”
东方晴飔似是料到苍舒翊来此的原由,听到这句并不惊讶,反而不徐不疾地闲聊问:“顺星节那晚,令仪皇子出宫就是为了暗中助郎邪逃脱?”
苍舒翊笑面应他:“交易嘛,郎邪答应留下识海,伏笔堂自然要助他出入万星阁。”
东方晴飔不置可否,佯装好奇地问:“可我渡劫之时,令仪皇子怎么又出尔反尔,声称有刺客闯入万星阁,令仪皇子那次就不怕暴露交易之人的身份?”
听到这句问语,苍舒翊转瞬敛了温煦的笑意,冷声道:“我只答应让他出入万星阁,但没有答应纵容他伤人,尤其不能伤……墨大人。”
东方晴飔一听,笑意不达眼底地赞叹:“令仪皇子对我家六郎真心不错……听六郎说,令仪皇子在这天界还有一位莫逆之交,我倒是想知道令仪皇子每次去东极青华大帝旧邸时,是否也能路过这位莫逆之交的府邸,还是只能路过嘉月路庆云小巷墨府而已。”
“天界不乏殿下的眼线,我去哪儿,会路过哪儿,殿下派人一查便知,何必在这儿与我攀谈这些琐事。殿下孤身进入万星阁,外面守卫难免护主心切,殿下既然不宜在这里久待,还是尽快完成伏笔堂交易为好。”
苍舒翊显然对东方晴飔遣人调查他一事了如指掌,于是一边不以为然地提醒东方晴飔,一边展开手心,持着用咒法安护的一枚水滴,对他道,“这里面留存的虽只是识海的影像,应是足以让殿下看清一些真相,我想知道……等殿下看完这些,会作何选择?”
东方晴飔犹豫须臾,接过问:“这是谁的记忆?”
苍舒翊看着悬在东方晴飔手上的水滴,若有所思地应声:“当年我答应送他入天界,但是以封印他一段神识为条件。”
这句回答仍没有点明这段识海影像是关于谁,但东方晴飔似是揣测出什么,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问苍舒翊:“能躲身鬼界,又知晓天地**之事,还能出入万星阁,送魂魄归天界,有如此本事的人,究竟是中天神族的令仪皇子,还是早已不问世事的……东极青华大帝……帝尊?”
随着最后两个字应声落地,东方晴飔不待苍舒翊回应,眸色一沉,便毫不畏惧地捏碎了手里的水滴,紧接着,他们身周的一切便被骤然散开的亮光所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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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三殿下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