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中元祭祖的由头,这两日客栈歇业,但晚昏交界之时,夭老板照常爬上竹梯,点燃了门口那两盏画有梨花的灯笼。
然而烛苗刚徐徐燃起,突然扫来的一阵秋风却不由分说地将其熄灭。
周遭紧接着变得暗沉,夭老板抬头扫过骤变的天穹,听着那些压低的厚重黑云里发出的闷响,正打算提醒堂倌打理好后院,没承想,如注的雨瀑已经张狂地浇了下来,丝毫不给人界众生躲避的机会。
中元节前后少有这种疾风骤雨,墨银竹听到声响后急匆匆往外跑,可还不等迈出门槛便被夭老板拦住,推回了客栈。
两日不见东方晴飔,墨银竹心里着急,可又没办法回天界,只能惶惶不安地问:“夭叔,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天界会不会出事了?”
东方晴飔虽没有摊明谋划之事,但前两日将墨银竹托付在客栈时,夭老板从他凝重的神色已然猜出天界会发生何事,况且若是天界安然无恙,东方晴飔怎会舍得把墨银竹留在人界。
毕竟在夭老板看来,这个常醉公子可与他们家东方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若说是朋友,但他俩举止又过于亲昵,临别的时候,墨银竹甚至敢在青天白日之下亲了下东方晴飔眼角。可若不是朋友,那他俩这般如胶似漆的关系是……
夭老板不敢再往下想,他低头掸去衣袍上染上的雨渍,有意遮掩着比墨银竹还慌乱的思绪,劝道:“今日中元节,理应百鬼同哭,老天爷打雷下雨算是应景,没什么稀奇。”
说完这句,夭老板悄悄抬眸觑过墨银竹苦恼的神情,继续吓唬了一句,“不过入夜之后,恐有百鬼夜行,墨公子今晚早些休息,可别乱跑,出了这客栈指不定会遇到什么,到时墨公子一旦被什么邪物伤到,殿下定然要分神劳心。”
墨银竹一听夭老板提及东方晴飔,颇听劝地点了点头。但再抬头看向门廊上落下的雨瀑时,他那悬着的心兀自像被这急促的雨点敲打着心弦似的,根本没办法安安稳稳地待在原地。尤其一想到东方晴飔回天界那日还眼疾复发,他便恨不得飞回天界,先捧着那张俊脸在其眸子上嘬两口。
“霸下……”
这时小五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在他怀襟下冒了冒头,可怜兮兮地哀叫了一声。
墨银竹身子一颤,猛地收回跌宕的心神,轻轻点了点小五仰起的鼻子,低喃一句:“他不会有事的。”
墨银竹一遍遍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而这句话不仅是在安抚小五,也是在麻痹他自己。他作为仙官,在手足无措之时,也只能妄想以凡人的方式向神灵祝祷罢了。
然而此时,那些本该庇佑下界的神仙却同被雷雨震慑的凡人一般,提心吊胆地躲在家里,整个天衢大街狼藉一片,除了掠过的兵戈铮鸣,连一声犬吠都没有。
这种情形已经僵持了三日。
自从南宫婵失踪,南极天尊与北极星君日夜在天帝面前大动肝火,天帝无法,在不得罪双方的前提下,令二人各自回府静候消息,帝宫这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但两日前的早朝,早已随二殿下战死妖界的贪狼星使郎邪的一部分记忆突然被人利用天元九星公之于众,各路仙家皆通过那三百二十四个星格看清了三百年前二殿下神陨的真相。
与此同时,有人将郎邪悬置于帝宫东边的青阳门前,让这个三百年来销声匿迹的星使重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天界。
而指使郎邪假死并勾结妖界,继而谋害皇子的人正是众仙敬仰的北极星君,北辰彻。
北辰彻或许没有想到,当时郎邪与伏笔堂的交易之物竟然是一部分识海,他虽然不清楚这部分识海会泄露多少秘密,但如今得到郎邪识海的人特意只彰显出北辰一族在天赎界动乱之前的谋权之心,以及挑拣出二殿下平定妖乱的一段秘事,却没有将与东方御风牵扯的事和盘托出,摆明了是想暂时保留天帝的颜面,借帝权笼络其他神族,从而顺理成章地将矛头独独指向北辰一族。
然而此事水落石出之际,“无辜”的天帝还未来得及调遣天将围困住紫薇星邸便当场吐血晕厥。
不过东方晴飔自知以东方御风瞻前顾后的行事风格,即使如今知晓自个儿爱子死因,也会因当年北辰彻对其半扶持半合谋篡位的真相而忌惮北方神族,根本不敢同北辰彻撕破脸皮。
况且北辰彻是万象宗师,又执掌兵权,即使北辰彻此时站在既明大殿前,恐怕只犹如放老虎进了兔子窝,无论是谁都没有动手的胆量。毕竟这些仙官神裔还有家眷留在府邸,一旦忤逆北极星君,受牵连的可是一家老小。
东方晴飔早就思量过这些,所以才故意将天帝的罪责择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向来对东方御风有所戒备的北辰彻必定会怀疑是天帝不甘做傀儡,才故意将所有的罪名推向北方神族,而事已至此,早有称帝心思的北辰彻自然要为北辰一族讨一个名正言顺的逼宫理由。
正如东方晴飔所料,北辰彻不日便以自己神识为引,不仅向天界万民昭告了东方御风勾结天赎界堕神并放火弑帝的行径,还让谣言四起,称天赎界封印之所以出现漏洞,全是因当今天帝的所作所为惹怒了祖神。
等此罪诏一出,众仙官尚在真相间恍惚之际,北辰彻当即领兵包围了帝宫,美名其曰是要替天行道,诛杀罪孽深重的东方御风,以此平息祖神之怒,实则就是想灭掉东方神族,继而争得帝位而已。
所幸以南极天尊为首的南斗众星官尚可用南斗星力暂时护住帝宫结界,只是无奈北辰一族手握天界大半兵权,如果中天神族不插手,如今唯一能与北辰一族抗衡的只有西陵一族。
但西方神族向来不喜争斗,被困在帝宫的众仙官实在不相信东方神族仅剩的病秧子三殿下能够有办法调动西陵兵权,况且就算能调来援兵,以如今的形势,若是在下界奉命寻找令仪皇子下落的北辰琰将军归来,那北极星君便是如虎添翼,这四方宫门至少会被破一个,到时候怕是还未等来救兵,这天界便早就易主了。
虽说这帝位本该属于东方神族,可除非眼神不好的三殿下既有让天界战神倒反天罡的能耐,又有分身逃出帝宫并赶往西陵调遣兵力的本事,否则很难在此局势下守住帝位。
然而被众仙不抱期望的三殿下此时却依然不慌不乱地查阅暗卫送来的急报,接着似是想到了什么,难得慌着神问:“小桃喝饱了吗?”
寒酥一听,讷讷地转头看了眼三殿下面前微微长高的姻缘树,回道:“小,小殿下今日喝了六桶天河净水,已经饱了。”
“嗯,照顾好它。”东方晴飔温柔地摸了摸树上新抽的枝桠,浅浅笑了笑后才敛正神色道,“岚姨已经劝服西陵族长助我们抗衡北辰,明日难免有场硬仗,现下北辰彻有意不让帝都城的仙民出城,想是忌惮西陵出兵,才利用仙民做挡箭牌,束缚西陵……无论如何,等西陵破城的时候,尽力设下法界护住城内的仙民。”
“殿下,属下正要禀明此事,有消息称,日入之时有人去紫薇星邸偷了北方神族的星令,放走了聚集在城门前的仙民,北极星君大怒,不久前刚一脚将那人……从天界踢了下去。”
听到这句话,东方晴飔诧异地皱了皱眉心:“哦?能够偷得北辰彻的东西,这人也是个神物,只是北辰彻逮到这人后只将其踢下界,却没有踢死这人,看来这人与北辰彻关系匪浅呀。”
寒酥思忖片刻道:“会不会是北辰将军?”
东方晴飔笑着摇头:“北辰彻极为看重北辰琰,怎么可能当众揍他,不过,北辰欢被自己亲爹满天界追着打,倒是有可能。”
寒酥自是见过北极星君提及北辰欢大人时那副唉声叹气的模样,突觉自家殿下所言极是,但转念一想,又禁不住疑惑道:“殿下,紫薇星邸的这两位公子性格脾性有天壤之别,北辰欢大人心系百姓,此举正巧帮了我们,但如果北辰琰将军回天界后助北极星君逼宫,以北辰将军手握的兵权,我们胜算恐怕……”
听出寒酥欲言又止的担忧,东方晴飔抬头扫过兀自对峙的南北斗星,若有所思地问:“有北辰琰回来的消息吗?”
“如今北极星君派兵驻守帝都城,暗卫还没有来得及传回消息,但是北极星君已利用北斗星阵将北辰将军府护了起来,府外还有两只驺吾神兽看护,在外人看来,战乱必然动荡不安,伤及无辜,北极星君这样做也许只是爱屋及乌,想为北辰将军守住府邸罢了。”
“安护府邸?”东方晴飔微微眯了眯狡黠的狐眸,“天界发生这么大的事,北辰琰没理由不回来,可若是北辰琰回来是为了制止北辰彻,那北辰彻会不会以安护为由,已经把北辰琰禁锢在了府内?”
寒酥生疑:“可是北斗星阵困不住北方神族的人,北辰将军如果这几天当真被禁困,怎么可能会一直无所作为地留在府里?”
东方晴飔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管北辰琰是不是北方神族的人,只要北辰彻不能调用北辰琰手里的兵权,我们便还有机会,只是可怜一线千姻的北辰大人,明明干了一件感天动地的大好事,却不知被踹落到了何处……”
短叹一声,东方晴飔忽地脸色一僵,心神不宁地低喃一句,“可别被我家那小傻子捡到,要不然又会倒霉了……”
不知是今年的中元节格外感动上苍,还是天界开了水闸,这已经下了一个时辰的雨仍然没有停歇的趋势。
墨银竹觉得按照夭老板的说法,以百鬼这种架势痛哭下去,老天爷飞得被冲出个大窟窿,到时候不知道哪个倒霉神仙会从窟窿里漏下来,说不定还能被凡人编排出一段天仙下凡的美谈。
这样百无聊赖地想着,墨银竹靠着门廊下的柱子往天上瞅了瞅,没承想,他刚将脑袋探出廊檐,便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与之前醒沐日时,那一霎雷惩炸屋顶的声音相似。
听到这声巨响,墨银竹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等周遭渐渐只剩下雨声,他才敢继续探出头往外仔细瞧着。
而这时,被声音引来的榆霆忙不迭地拔剑凑到墨银竹跟前,神经兮兮地环顾四周:“墨大人退后!”
墨银竹不明就里地退回客栈内,正打算回后院找夭老板蹭饭时,忽听后厨传来一声:“我的百年老锅啊!”
由于夭老板这声太过悲惨,墨银竹想都没想,绰起柜台上的算盘便冲了过去。
随后,看着将锅灶砸出个大窟窿的人,墨银竹一惊,手里的算盘蓦地落地,将横七竖八趴在锅里的人惊得打了个哆嗦。
“北辰大人?!!”